隋唐佛教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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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唐高祖、唐太宗

唐高祖早年亦信佛法。隋炀帝大业初,尝为子世民祈疾造像,时太宗年九岁。《金石萃编》卷四十《大海寺唐高祖造像记》; 《旧唐书》卷一七一《张仲方传》载碑像为张仲方等重修。高祖起义之初,曾在华阴祀佛求福。及即帝位,立寺造像,设斋行道。《法苑珠林》卷一百;法琳《辩正论》卷四。武德二年,于京师立十大德,统摄僧尼,其见于僧传可考者有保恭、慧因、海藏等。《续高僧传》卷十一《保恭传》:“武德二年,下敕召还依旧检校,仍改禅定为大庄严,乃举十大德统摄僧尼。”又卷十三《慧固传》,卷二十一《觉朗传》附《海藏传》。秦王平王世充,稍借嵩山少林寺僧之威力。《金石萃编》卷四一《秦王告少林寺主教碑》。武德七年,敕许僧法雅发京寺骁悍千僧用充军伍《续高僧传》卷二四《智实传》。,则僧人亦为帝王所利用。

时有太史令傅奕者,数上疏请除去释教。前此隋朝佛道之争,文帝时李世谦有三教优劣之论,炀帝时有惠净、余永通之问答,不一而足。《佛祖统纪》卷三九;《佛祖历代通载》卷十;《续高僧传》卷三《慧净传》。武德七年奕上疏亟言佛法害国,谓六朝祚短,悉因信佛,梁武、齐襄,足为明镜。奕好老庄,且尊儒学,疏中亦致意华夷之辩,疏有曰:


佛在西域,言妖路远。汉译胡书,恣其假托。故使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赋。演其妖书,述其邪法,伪启三涂,谬张六道,恐吓愚夫,诈欺庸品。凡百黎庶,通识者稀,不察根源,信其矫诈。乃追既往之罪,虚规将来之福。布施一钱,希万倍之报;持斋一日,冀百日之粮。遂使愚迷妄求功德,不惮科禁,轻犯宪章。其有造作恶逆,身坠刑网,方乃狱中礼佛,口诵佛经,昼夜忘疲,规免其罪。且生死寿夭,由于自然;刑德威福,关之人主。乃谓贫富贵贱,功业所招,而愚僧矫诈,皆云由佛。窃人主之权,擅造化之力。其为害政,良可悲矣!《旧唐书》卷七九《傅奕传》。


武德至贞观间,傅奕于反佛至为尽力。曾上书十一条于高祖傅奕上书之十一条事见于《广弘明集》卷十一《上废省佛僧表》及法琳《破邪论》等,事在武德四年。又《傅奕传》事似在七年后。,又集魏晋以来,驳佛教者为《高识传》十卷,行于世。傅奕《高识传》已佚,《广弘明集》卷六《叙列代王臣滞惑解》载《高识传》大略。传共二十五人,君始自刘宋世祖终唐高祖,臣始自王度终傅奕,分废除(十四人)和毁灭(十一人)二项。助之者有道士李仲卿、刘进喜等。言论想颇倾动一时,故佛教徒亦谓当时,“秃丁之诮,闾里盛传;胡鬼之谣,昌言酒席”《法琳别传》卷上。又“秃丁”、“胡鬼”均傅奕语。。其时护法之首领,则称法琳,作《破邪论》以弹奕疏。《旧唐书·傅奕传》曰:“(武德)七年,奕上疏请除去释教。”《破邪论》当作于七年后,并文中有武德八年论老释先后事。附和者有沙门普应、慧乘等。《续高僧传》卷二四《慧乘传》载武德八年慧乘与李仲卿论难事。普应作《破邪论》二卷,又前扶沟令李师政撰《内德论》(见《广弘明集》卷十四)、《正邪论》(已佚),明概有《决对傅奕废佛事》(见《广弘明集》卷十二)。双方辩论,至为激烈。故高祖于武德九年春,下诏询皇太子曰:


朕惟佛教之兴,其来自昔。但僧尼入道,本断俗缘,调课不输,丁役俱免,理应尽形寺观,履德居真,没命释门,清身养素。比年沙门,乃多有愆过,违条犯章,干烦正术。未能益国利化,翻乃左道是修。佛戒虽有严科,违者都无惧犯。以此详之,似非诚谛。今欲散除形像,废毁僧尼,辄尔为之,恐骇凡听。佇子明言,可乎不可。《法琳别传》卷上。


诏下,朝臣赞否不一。揣高祖本意,实欲从傅奕之议,全灭佛法。惟一因恐骇凡听,二因帝起义之初,曾凭借佛法。裴寂进谏略云:“陛下昔创义师,志凭三宝,云安九五,誓启玄门。今陛下……欲……毁废佛僧,……理不可也。”同上。且太宗亦以为不可(详下)。又因道士败检与佛徒同,遂下诏沙汰僧尼,并及道士。诏曰:


朕膺期驭宇,兴隆教法。深思利益,情在护持。欲使玉石区分,薰莸有辨,长存妙道,永固福田,正本澄源,宜从沙汰。诸僧尼道士女冠等,有精勤练行,遵戒律者,并令就大寺观居住,官给衣食,勿令乏短。其不能精进,戒行有阙者,不堪供养,并令罢道,各还桑梓。所司明为条式,务依法教。违制之事,悉宜停断。京城留寺三所,观二所,其余天下诸州,各皆一所,余悉罢之。《旧唐书》卷一。


时武德九年(626)五月也。此据《旧唐书》, 《新唐书》作“四月”。六月高祖退位,太宗摄政,大赦天下,事竟不行。

太宗虽未行武德毁法之诏,但贞观初年,叠有检校。《续高僧传·明导传》谓,贞观初导行达陈州,逢敕简僧,唯留三十。导以德声久被,遂应斯举。《续高僧传》卷二二。又《智实传》谓,贞观元年遣治书侍御史杜正伦,检校佛法,清肃非滥。《续高僧传》卷二四。又《法冲传》谓,贞观初年下敕,有私度者,处以极刑。时峄阳山多有逃僧避难,资给告穷云云。《续高僧传》卷二五。又《法向传》谓,贞观三年天下大括义宁(隋恭帝年号)私度,不出者斩,闻此咸畏。得头巾者并依还俗,其不得者现今出家。《续高僧传》卷二十。观此则太宗即位之初,禁令仍严峻也。

自武德九年,清虚观道士李仲卿、刘进喜猜忌佛法,恒加讪谤。卿作《十异九迷论》,喜著《显正论》。贞观中,释法琳乃作《辩正论》八卷以驳之。有太子中舍人辛谞著《齐物论》,破难释宗。慧净、法琳,又复作答。当时唐帝自谓为老子之后,故道士之气甚张。而常因定佛、道之先后,致生二教争执。贞观十三年,道士秦世英指斥《辩正论》,谓实谤皇室。据《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三,事在贞观十四年,而《续高僧传·法琳传》及《法琳别传》均在十三年。帝下诏汰沙门,并下琳于狱按问。琳辩答往复,语极质直,其言有曰:


窃以拓拔元魏,北代神君,达阇达系,阴山贵种。经云,以金易石,以绢易褛褐,如舍宝女与婢交通,陛下即其人也。弃北代而认陇西,陛下即其事也。


后太宗降敕,谓汝所著论,言念观音者,临刃不伤,朕赦汝七日,尔其念哉。七日旦,复敕问。法琳答曰,七日以来,未念观音,唯念陛下。并曰:


琳所著《辩正》,爰与书史符同。一句参差,甘从斧钺。陛下若顺忠顺正,琳则不损一毛。陛下若刑滥无辜,琳有伏尸之痛。


后太宗卒免其死,放之蜀部,于道中卒,年六十九。上见《法琳别传》卷中及卷下。

傅奕在贞观朝仍极力反佛。贞观六年,奕上疏,令僧吹螺,不合击钟。又言佛法妖伪。《广弘明集》卷七。太宗常临朝谓傅奕曰:


佛道玄妙,圣迹可师,且报应显然,屡有征验,卿独不悟其理,何也?


奕对曰:


佛是胡中桀黠,欺诳夷狄,初止西域,渐流中国。遵尚其教,皆是邪僻小人。模写老庄玄言,文饰妖幻之教耳。于百姓无补,于国家有害。


太宗颇然其言。上见《旧唐书》卷七九《傅奕传》。

近世颇有谓太宗弘赞释教者,即欧阳永叔亦惜其牵于多爱,复立浮屠,评此为“中材庸主之常为”《新唐书》卷二。。但唐太宗实不以信佛见称,如睿宗时辛替否反佛之疏及武宗毁法之诏均引太宗为法式(详下)。上文谓太宗颇然傅奕之言,实亦其乏笃信之明征。太宗讨王世充,虽常用少林寺僧人,然及破洛阳,乃废隋朝寺院,大沙汰僧人。《资治通鉴》卷一八九“武德四年”。又《续高僧传》卷二四《慧乘传》,谓此事出于高祖敕旨。武德中,法琳著《破邪论》,上书太子建成,有曰:“殿下往借三归,久资十善。”而上秦主书中,则仅颂其文德,未言信佛,是亦太宗本不信佛之证。及即皇帝位,所修功德,多别有用心。贞观三年之设斋,忧五谷之不登也。《法苑珠林》卷一百;《续高僧传》卷二〇《明净传》。为太武皇帝造龙田寺,为穆太后造弘福寺,申孺慕之怀也。《法苑珠林》卷一百;《唐会要》卷四八。为战亡人设斋行道,于战场置伽蓝十有余寺。今所知者,破薛举于豳州,立昭仁寺;破宋老生于吕州,立普济寺;破宋金刚于晋州,立慈云寺;破刘武周于汾州,立弘济寺;破王世充于邙山,立昭觉寺;破窦建德于郑州,立等慈寺;破刘黑闼于洺州,立招福寺;征高丽后,于幽州立悯忠寺,均为阵亡将士造福也。《唐会要》卷四八;《广弘明集》卷二八《于行阵所立七寺诏》; 《续高僧传》卷二四《明瞻传》:“贞观初,以瞻善识治方有闻朝府。召入内殿,躬升御床,食讫对诏。广列自古以来明君昏主制御之术,兼陈释门大极以慈救为宗。帝大悦,因即下敕,年三月六普断屠杀,行阵之所皆置佛寺,登即一时七处同建。”至若曾下诏度僧,想因祈雨而酬德也。《广弘明集》卷二八《度僧于天下诏》; 《续高僧传》卷二十《明净传》,事在贞观三年,计度三千人。贞观初年,延波颇于大兴善寺译经,或仅为圣朝点缀,但似亦有政治关系(说见下)。综计太宗一生,并未诚心奖挹佛法,仅于晚年或稍有改变。此或在僧人之败德,道士如秦世英之进谗。见《法琳别传》卷中。又据宋敏求《长安志》曰:龙兴观本名西华观。《唐会要》卷五十云:“贞观五年,太子承乾有疾,敕道士秦英祈祷,得愈,遂立西华观。”秦英想即秦世英,避太宗讳,除世字。《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三,谓有西华观秦世英者,挟方术以自媚,因程器于储贰云云。太宗想颇信任此道士。但太宗所以抑佛者,亦更有其理由。

一曰,帝崇文治,认佛法无益于平天下。贞观二年,太宗语谓侍臣,梁武父子好释老,致使国破家亡,足为鉴戒。曰:


朕今所好者,惟在尧、舜之道,周、孔之教。以为如鸟有翼,如鱼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暂无耳。《贞观政要》卷六。


故贞观五年,诏僧道致拜父母,则仍以礼教为先。《佛祖统纪》卷三九。贞观二十年,太宗手诏斥萧瑀曰:


朕以无明于元首,期托德于股肱。思欲去伪归真,除浇反朴。至于佛教,非意所遵。虽有国之常经,固弊俗之虚术。何则?求其道者,未验福于将来;修其教者,翻受辜于既往。至若梁武穷心于释氏,简文锐意于法门,倾帑藏以给僧祗,殚人力以供塔庙。及乎三淮沸浪,五岭腾烟,假余息于熊蹯,引残魂于雀。子孙覆亡而不暇,社稷俄倾而为墟。报施之征,何其缪也。而太子太保宋国公瑀践覆车之余轨,袭亡国之遗风(按:瑀为梁武后人)。弃公就私,未明隐显之际。身俗口道,莫辩邪正之心。修累叶之殃源,祈一躬之福本。上以违忤君主,下则扇习浮华。《旧唐书》卷六三。


二曰,帝自以为系李老君之后,故尝先道后佛。亦自谓不好老庄玄谈,神仙方术。贞观二年,谓侍臣曰:“神仙事本虚无,空有其名。”又云:“至如梁武帝父子,志尚浮华,惟好释氏老氏之教。……孝元帝在于江陵,为万纽于谨所围,帝犹讲《老子》不辍,百寮皆戎服以听。俄而城陷,君臣俱被囚絷。”《贞观政要》卷六。然敦本系、尊祖宗,其有益于治化,自不待言。故贞观十一年诏有曰:


至如佛教之兴,基于西域。爰自东汉,方被中华。神变之理多方,报应之缘匪一。暨乎近世,崇信滋深。人冀当年之福,家惧来生之祸。由是滞俗者,闻玄宗而大笑;好异者,望真谛而争归。始波涌于闾里,终风靡于朝廷。……遂使殊俗之典,郁为众妙之先;诸夏之教,翻居一乘之后。流遁忘返,于兹累代。朕夙夜夤畏,缅惟至道,思革前弊,纳诸轨物。况朕之本系,出自柱下。……宜有解张,阐兹玄化。自今已后,斋供行立至于讲论,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庶敦本系之化,畅于九有,尊祖宗之风,贻诸万叶。《法琳别传》卷中。又见《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三。


总之太宗所为,如为阵亡者立寺,为高祖、太穆皇后造福,盖皆具有政治作用。《佛道论衡》载贞观十五年,太宗躬幸弘福宗,与僧人论佛道先后,有曰:“今李家据国,李老在前;释家治化,则释门居上”云云,此皆从其政治需要出发也。《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三。故其于佛法,虽“非意所遵”,但仍未为傅奕、秦世英言论所动,而毁法者,盖一则视佛法为“国之常经”,明主以不扰民为务,二则帝留心学问,旁及释典,亦常与义学僧接。如慧休、慧乘、明瞻、智实等。均见《续高僧传》之有关传。瞻“内通大小,外综丘坟,子史书素情所欣狎”。贞观初召入内殿对诏,广列自古以来明君昏主制御之术,兼陈释门大极以慈救为宗。太宗之重明瞻,非仅因其为高僧,实亦因其为大学问家也。其余慧乘等,皆博通内外,涉猎子史,故为太宗所接纳。然最为其所敬重者,则为玄奘法师。

贞观十九年春,玄奘法师归自西域。凭绝人之毅力,博得西域各国之隆礼。其学问,其事功,其令誉,其风仪,均足欣动人君。见《金石萃编》卷四九《大唐三藏圣教序》。然奘师初到,请立译场,搜擢贤明。太宗曰:“法师唐梵俱瞻,词理通敏,将恐徒扬仄陋,终亏圣典。”玄奘固请乃许。见《续高僧传》卷五《玄奘传》。夫翻译佛典,六朝视为国之大事。遑论二秦之译,门徒三千,太宗知之已熟。而隋朝兴善、上林之规式,犹近在人耳目。太宗果有心提倡,必不至拒奘所请。据此可知其对于译经,非有热诚。按贞观初年,波颇至自西突厥,朝廷曾为之立译场。审波颇初至,太宗适欲远交近攻,思联西突厥。波颇深得叶护信伏,或因此为太宗所垂青。而其译经时,僧传虽言礼意优厚,然时沙门灵佳即论其事曰:“昔苻、姚两代,翻经学士乃有三千,今大唐译人不过二十。”《续高僧传》卷三《波颇传》。而道宣于《波颇传》亦一则曰:“其本志颓然,雅怀莫诉,因而构疾。”再则曰:“人丧法崩,归斯及,伊我东鄙,匪咎西贤。”吾人观乎波颇译经之萧索,而应恍然于太宗谢绝奘师之请之故也。

太宗自征辽之后,气力不如平昔,有忧生之虑,遂颇留心佛法。亲制《圣教序》,敕令天下度僧尼,计一万八千五十人,均从玄奘之请也。又曾共师听瑜伽大意,论金刚般若,其兴趣似首在学问。崩御之年,数告法师曰:“朕共师相逢晚,不得广兴佛事。”均见慧立《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又参见《续高僧传》卷五《玄奘传》。可知太宗晚年,因遭遇奘师,或较前信佛。但察其对于奘师所以特加优礼,实亦由于爱才,故曾两次请法师还俗,共谋朝政。此则劝人弃缁还素,与梁武帝之舍身归佛者,自迥不相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