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文化中的中国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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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新人文精神的基本内容

20世纪30年代,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的第一任系主任白璧德已经提出了新人文主义这个概念。白璧德希望借鉴中国的“文明以止”来讨论人文主义的新概念。“文明以止”就是人类文明的发展要知道什么地方应该止步,不能完全不顾一切地来争取个人的绝对自由或者极端的个人主义,他反对那种完全没有限制的浪漫主义,他也反对以培根为代表的完全超乎伦理的客观的科学主义,认为完全由科学主义来处理人生也是不行的。他明确提出孔子是优于很多西方人文主义者的一个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他希望把西方的人文主义和东方的人文主义汇合在一起。他有这样一段话,大意是说,人如果要成为真正的人,便不能循着一般的“我”来自由扩张、自由放任,而要自律,自律就是自己能够规范自己。自律使一般的我能够认识更真,能够分清轻重本末,也就是有一个为人的规范,因为你是人,你不是一个野兽,只顾让你的兽性充分发挥。孔子提出“克己复礼为仁”,所谓“克己”就是应该对自己有所规范,这应是人文主义最高的理想。白璧德的中国学生吴宓、梅光迪等认为孔子提出来的中庸自律就是白璧德新人文主义的基本精神。他们的理想是致力于把中西的人文精神结合起来创造一个新人文主义来拯救社会,他们虽然没有成功,但却创造了一个好的开端。

那么,什么是21世纪的新人文精神?我想本质主义式的答案是没有的,但可以从以下一些方面来进行思考。

首先,这是一种新的历史观。根据这种历史观,以物质增殖、破坏生态和无限消费为基础的“现代发展观”本身将受到修正。新人文精神超越人类中心主义,高扬生态意识。它认为:人种不过是众多物种中的一种,不比别的物种好,也不更坏。它在整个生态系统中有自己的位置,只有当它有助于这个生态系统时,它才会有自己的价值。著名生态学家Thomas berry参阅[美]托马斯·柏励(Thomas Berry)的《地球梦》和《生态纪》。认为人是天地之心,心系大自然,为天地操心是人的天职。这正如朱熹所说:“天即人,人即天。人之始生,得之于天;既生此人,则天又在人矣。”“天”要由“人”来彰显。只有通过自由创造、具有充分随机应变的自主性而又与“天”相通的“人”,“天”的活泼泼的气象才能得以体现。如果说过去西方启蒙主义科学的基础是“重塑”自然,以符合人类面貌,那么东方的方式则是抛弃人类可以操纵环境的想法,而重在根据环境的需要调整自身,做到人与自然是一个“生命的共同体”。东西方互补的生态思想和科学发展观是21世纪新人文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其次,新人文精神强调“可持续性文明”,即基于“生活质量”而非基于个人无限的财富聚敛和物质享受。所谓“生活质量”就是“实际生活条件”以及“公民个人的主观幸福感”如健康、快乐、和谐的社会关系、绿色自然环境等。在这个基础上形成的“可持续性文明”强调普遍人权和自然权利而不只是私有产权;强调全球合作而不是单边主义的权力滥用;强调共同体中的互相依赖而不只是个体的绝对独立自主。在这样的共同体中,获得自由不是个人为所欲为,而是能够进入与他人之间无数种彼此依赖的关系之中;进入的共同体越多,选择权也就越大,也就有越多的自由。在这样的共同体中,当个人用自己的“自由”削弱社会共同体的时候,其结果也一定会削弱自身。在儒家思想里,没有“我”能够孤立存在,或被抽象地思考,“我”是根据和其他具体个人的关系而扮演的各种角色的总和;而道家则认为万物都是存在于相反力量之间的关系之中,相反相成,互相完善。

第三,新人文精神拒绝抽象自由观,走向有责任的深度自由,将责任和义务观念引入自由的概念之中,揭示出自由与义务的内在联系。新人文精神所追求的不是扩大权力范围而是扩大人类的互相理解,它努力纠正第一次启蒙所错误提倡的“物质主义”以及无限制的进步论(直线的、急速的、无限的求新)和绝对化了的个人主义,它的最后的目标是将人性从物质主义的牢笼中解放出来,成就新的人性。从物质主义的牢笼中解放出来,最重要的途径是超越工具理性,重视价值理性,呼唤审美智慧。工具理性曾为人类带来巨大的进步和财富,但同时它也使人们难以摆脱以功利为目的的行为动机,必须辅之以价值理性和审美智慧。审美智慧是一种建立在有机联系观念基础上的,以真善美、知情意的和谐统一为旨归的整合性智慧。在这里,科学思维、理性思维、感性思维、宗教思维、艺术思维得以互相补充,互相丰富。受二元对立思维方式的影响,现代工具理性是以排斥感性、情感价值和美为前提的,而审美智慧则强调亦此亦彼的和谐思维。中国传统文化从来以“情”、“和谐”、崇尚自然之美为核心,在全球化语境中必然开发出一套不同于西方的全新的思想体系。

第四,如果说18世纪的第一次启蒙以“解放自我”、追求世界普遍性为中心,21世纪新人文精神所提倡的,则是尊重他者、尊重差别,提倡多元文化互补,特别是东西文化互补。第一次启蒙思想经过数百年现代主义的发展,到了20世纪60年代,后现代解构运动使一切现代性多年塑造的权威和强制性的一致性思维都黯然失色,同时也使一切都离散化、零碎化、浮面化,最终只留下了现代性的思想碎片,以及一个众声喧哗的、支离破碎的世界。人们在一个没有边界的、混乱无序、分崩离析的世界上,成了存在主义的流浪部族,漫游在绝望之中。正如里夫金在《欧洲梦》中所说,贯穿在今天的两大精神潮流就是:(1)在一个日益物质化的世界里,寻找某种更高的个人使命的渴望;(2)在一个逐渐疏离、冷淡的社会里,寻找某种共同意识的需求。为了共存于一个日益联系紧密的世界,人类须要不断开发新的理念,找到更多、更深层的共通之处,这共通之处就是21世纪的新人文精神的重塑。

总之,从自然环境、科学发展、社会需求等各方面来看,人类都面临着一个空前巨大的转折。要平安度过这个转折,首先就是要改变人类现有的人生观、世界观,重构人类的精神世界,这就是21世纪新人文精神所追求的核心价值。中国文化是一个具有强大思想能力的文化,从来就有追求精神生活、将道德置于崇高地位的深远传统。中国文化保留着极其巨大的空间,可以展开人与自然的和解,调节理性思维与精神信仰、物质追求与审美情趣、自然科学与人文关怀之间的断裂。如果中国文化固有的这些文化基因与现代诠释相结合,面向当代多元文化的世界,那就会创造出新的概念体系、话语体系和知识体系,与其他文化一起,共同建构21世纪的新人文精神,开辟一个崭新的人类历史新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