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第五
1．陈太丘与友期行①，期日中②。过中不至，太丘舍去，去后乃至。元方时年七岁③，门外戏。客问元方：“尊君在不④? ”答曰：“待君久不至，已去。”友人便怒曰：“非人哉！与人期行，相委而去⑤。”元方曰：“君与家君期日中⑥。日中不至，则是无信；对子骂父，则是无礼。”友人惭，下车引之⑦，元方入门不顾⑧。
【注释】①陈太丘：陈寔。见德行2注②。期行：约好同行。②日中：正午。③元方：陈纪。见德行3注①。④尊君：对别人父亲的尊称。⑤委：舍弃，丢下。⑥家君：对人称呼自己的父亲。⑦引：拉。此处是客人因为惭愧，故意拉陈纪，表示亲近。⑧顾：回头看。
【今译】陈寔与友人约好同行，约定的时间是正午。过了正午，朋友还没来，陈寔就自己走了。他走后，朋友才到。陈纪当时七岁，在门外玩耍。客人问他：“你父亲在吗？”陈纪回答：“等你等了很久，你还没来，他已经离开了。”那位朋友发怒说：“真不是人啊！与人约好同行，却丢下朋友自己走了。”陈纪说：“你与我父亲约定的时间是中午。到了中午还不来，这是你不讲信用；对着别人的儿子骂他父亲，这是无礼。”那位朋友很惭愧，下车去拉他，陈纪转身进了家门，头也不回。
【点评】陈纪只有七岁，但性格刚正，明辨是非，能不卑不亢地维护父亲的尊严。
2．夏侯玄既被桎梏①，时钟毓为廷尉②，钟会先不与玄相知③，因便狎之④。玄曰：“虽复刑余之人⑤，未敢闻命⑥。”考掠初无一言⑦，临刑东市⑧，颜色不异⑨。
【注释】①夏侯玄：字太初，三国时期魏国人，曾任散骑常侍、征西将军、太常，是魏晋之际的玄学领袖人物。当时的中书令李丰等人不满司马氏专权，密谋杀掉司马师（司马懿之子，司马昭之兄），由夏侯玄来替代他。事情泄露，夏侯玄一同被杀。被：遭受。桎梏（zhì gù）：刑具，脚镣手铐，这里指被拘捕，被囚禁。②钟毓：见言语5注①。廷尉：官职名，主管刑罚诉讼。③钟会：见言语5注①。相知：相互了解，知心。④因便：趁机，顺便。狎（xiá）：接近，亲近。⑤刑余之人：指受过刑罚的人，多指犯罪的人。⑥闻命：接受命令或教导。⑦考掠：拷打问讯。初：完全，都。⑧东市：刑场。汉代在长安东市处决被判了死刑的犯人，后来用“东市”指代行刑的场所。⑨颜色：神情面色。
【今译】夏侯玄被拘捕后，当时钟毓担任廷尉，钟会先前与夏侯玄没有交情，这时趁机亲近他。夏侯玄说：“我虽然是罪人，但也不敢接受命令。”历经拷打问讯，他都没有说一句话。临刑前被押到刑场，他的神情面色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点评】夏侯玄是当时名士，钟会之前曾想与他结交，但夏侯玄鄙薄钟会的为人，拒绝了他。夏侯玄下狱时，钟会的哥哥钟毓主理案件，钟会趁此机会，再次对夏侯玄表示亲近。但夏侯玄身处困境，却仍然能坚持自己的品行，不愿结交钟会。直到临死，他也没有流露出畏惧担忧的神情。
3．和峤为武帝所亲重①，语峤曰：“东宫顷似更成进②，卿试往看。”还，问何如。答曰：“皇太子圣质如初③。”
【注释】①和峤（qiáo）：字长舆，曾任中书令、太子少傅。身处富贵，但生性吝啬。武帝：晋武帝司马炎。见言语25注②。②东宫：指皇太子。太子的住处是东宫，后来用“东宫”来指代太子。晋武帝的太子为司马衷，即后来的晋惠帝，是历史上著名的白痴皇帝。晋武帝立太子时，和峤等大臣就忧虑司马衷不能继承大统，一再劝说武帝改换人选，但武帝坚持己见，并一直袒护司马衷。顷：近来。成进：成熟，长进。③圣质：指皇太子的素质、资质。
【今译】和峤被晋武帝所亲近敬重，晋武帝对和峤说：“太子近来似乎更成熟长进了，你试着过去看看。”和峤回来之后，晋武帝问他怎么样。和峤回答：“皇太子的资质和从前一样。”
【点评】晋武帝知道和峤一直认为太子不能担当大任，于是故意夸奖太子，想改变和峤的看法，争取他的支持。和峤回答皇太子和从前一样，其实是委婉的说法，因为不能直接评价皇太子傻。其实和峤并不是不明白武帝的用意，但他敢于坚持自己的看法，而不是一味顺从皇帝，这是他的方正刚直之处。
4．诸葛靓后入晋①，除大司马②，召不起③。以与晋室有仇④，常背洛水而坐⑤。与武帝有旧⑥，帝欲见之而无由，乃请诸葛妃呼靓。既来，帝就太妃间相见⑦。礼毕，酒酣，帝曰：“卿故复忆竹马之好不⑧? ”靓曰：“臣不能吞炭漆身⑨，今日复睹圣颜。”因涕泗百行⑩。帝于是惭悔而出。
【注释】①诸葛靓：见言语8注①。入晋：诸葛靓是三国时期魏国人，先在吴国做人质，后来西晋取代了魏，又灭了吴，诸葛靓就到了晋朝。②除：授予官职。大司马：官名。③不起：不出任官职。④与晋室有仇：诸葛靓的父亲诸葛诞被司马昭所杀，夷三族。因此诸葛靓与晋王室司马氏有杀父之仇。⑤洛水：即今河南洛河。⑥武帝：晋武帝司马炎。见言语25注②。有旧：有旧交情。⑦太妃：指琅邪王司马伷（zhòu，司马懿之子）的王妃，晋武帝的婶婶，也是诸葛靓的姐姐。间：处，处所。⑧竹马之好：儿童游戏时，常常把竹竿拿来当马骑，这里比喻少年时期的友谊。⑨吞炭漆身：战国时期，韩、赵、魏三家联合攻杀智伯，智伯的门客豫让，为了报答智伯的知遇之恩，决心为他报仇。他吞下木炭，用油漆涂身，改变了自己的音容面貌，寻找机会行刺杀害智伯的赵襄子，事败而死。这里用来比喻忍辱含垢、矢志复仇。⑩涕：眼泪。泗（sì）：鼻涕。
【今译】诸葛靓后来到了晋朝，被授予大司马，但他不肯应召就职。因为与晋王室有仇，他常常背对洛水而坐。他与晋武帝司马炎有旧交情，武帝想见他却没有理由，于是请诸葛靓的姐姐诸葛太妃把他叫来。诸葛靓来了之后，武帝就到太妃处与他相见。行礼完毕后，喝酒正喝得酣畅，武帝问：“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友谊吗？”诸葛靓说：“我不能像豫让那样吞炭漆身为父报仇，今天又看到了圣上。”接着涕泪交流。武帝于是惭愧地走了出去。
【点评】诸葛靓因为杀父之仇，不肯出任晋朝的官职。即使武帝有意与他叙旧，他也不顺从武帝的意思，甚至直言自己没有豫让那样的勇气去为父报仇，大有痛心无奈之意。
5．武帝语和峤曰①:“我欲先痛骂王武子②，然后爵之③。”峤曰：“武子俊爽，恐不可屈。”帝遂召武子苦责之④，因曰：“知愧不？”武子曰：“尺布斗粟之谣⑤，常为陛下耻之！他人能令疏亲，臣不能使亲疏，以此愧陛下。”
【注释】①武帝：晋武帝司马炎，见言语25注②。和峤：见方正3注①。②王武子：王济。见言语10注①。③爵：爵位。这里用为动词，封爵。④苦：极力地，狠狠地。责：谴责，责备。⑤“尺布斗粟”：西汉时期，汉文帝的弟弟淮南王刘长谋反，在流放途中绝食而死。民间有歌谣唱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意思是，一尺布还可以缝成衣服一起穿，一斗粟也可以舂出米来一起吃，但这兄弟两人却不能彼此相容。这是讽刺兄弟反目。王济引用这首歌谣，也是在讽刺晋武帝对弟弟刻薄寡恩。
【今译】晋武帝对和峤说：“我想先痛骂王济，然后再给他封爵。”和峤说：“王济才俊爽直，恐怕不能使他屈服。”于是武帝召来王济，狠狠地责骂了他，再问他：“你知道惭愧了吗？”王济说：“想到尺布斗粟这样的歌谣，我常常为陛下感到羞耻。别人能使疏远的人亲近，我不能使亲近的人疏远，因此愧对陛下。”
【点评】晋武帝打算先挫一挫王济的锐气，再封他爵位，以显示自己恩威并施。但王济却不肯合作，甚至引用尺布斗粟的歌谣，嘲讽晋武帝不能容忍自己的亲弟弟。晋武帝的弟弟，是齐王司马攸，当时声望很高。由于武帝所立的太子司马衷懦弱愚笨，群臣多寄希望于齐王，武帝因此忌恨，故意让齐王离开京城，前往藩国。
6．山公大儿著短帢①，车中倚②。武帝欲见之③，山公不敢辞，问儿，儿不肯行。时论乃云胜山公④。
【注释】①山公：山涛。见言语36注①。短帢（qià）：一种便帽，相传为曹操所创制。②依：靠。③武帝：晋武帝司马炎。见言语25注②。④时论：当时的舆论。
【今译】山涛的大儿子戴着便帽，靠在车中。晋武帝想见见他，山涛不敢推辞，去问儿子，儿子却不肯去。于是当时的舆论认为他要胜过山涛。
【点评】山涛不敢违背皇帝的旨意，而他的儿子却敢于拒绝皇帝的召见。
7．齐王冏为大司马①，辅政，嵇绍为侍中②，诣冏咨事。冏设宰会③，召葛旟、董艾等共论时宜④。旟等白冏：“嵇侍中善于丝竹，公可令操之。”遂送乐器。绍推却不受。冏曰：“今日共为欢，卿何却邪？”绍曰：“公协辅皇室，令作事可法⑤。绍虽官卑，职备常伯⑥，操丝比竹，盖乐官之事，不可以先王法服为伶人之业⑦。今逼高命，不敢苟辞，当释冠冕⑧，袭私服⑨。此绍之心也。”旟等不自得而退⑩。
【注释】①齐王冏：齐王司马冏，字景治，晋武帝司马炎之侄。赵王司马伦篡位，他起兵讨伐，拜大司马，执掌朝政，后被长沙王司马乂所杀。②嵇绍：见政事4注①。③宰会：设宴邀请属下官吏。④葛旟（yú）、董艾：齐王司马冏的亲信。时宜：指时政或时务。⑤可法：值得效仿学习。⑥备：充任，充当，常用作谦词。常伯：周代官名，指君主左右管理民事的大臣，后来指代君王身边的近臣，如侍中、散骑常侍等。⑦法服：古代根据礼法规定的不同等级的服饰。这里是正式场合下的官服。⑧冠冕：古代帝王、官员所戴的帽子，这里指代官服。⑨袭：穿。私服：便服。⑩自得：感到舒适愉快。
【今译】齐王司马冏担任大司马，辅佐朝政，嵇绍担任侍中，去拜见司马冏咨询公事。司马冏设宴招待属下官吏，召葛旟、董艾等人一起讨论时政。葛旟等人禀告司马冏：“嵇侍中擅长演奏丝竹乐器，您可以让他来演奏。”于是送上乐器。嵇绍推辞，不接受乐器。司马冏说：“今天一起欢聚，你为什么要推辞？”嵇绍说：“您协助辅佐皇室，应该给人树立榜样。我虽然官位卑下，但也充任皇帝身边的近臣，演奏丝竹乐器本是乐官的事，我不能穿着官服去做伶人的事。现在迫于尊命，不敢随便推辞，但应该脱去官服，穿上便服来演奏。这是我的想法。”葛旟等人自觉无趣而退席。
【点评】当时的晋惠帝并没有实权，朝政由齐王司马冏掌握。但嵇绍忠于皇室，不卑不亢，坚守自己作为皇帝近臣的职责与操守，不愿向葛旟等人妥协，也不愿因此而取悦执掌大权的齐王司马冏。
8．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①:“陆逊、陆抗是君何物②? ”答曰：“如卿于卢毓、卢珽③。”士龙失色④，既出户，谓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⑤? ”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⑥，鬼子敢尔⑦! ”议者疑二陆优劣，谢公以此定之⑧。
【注释】①卢志：字子道，曾任成都王司马颖长史、中书监，后任尚书。陆士衡：陆机。见言语12注①。②陆逊：字伯言，东吴人，三国时期著名将领，曾任荆州牧、东吴丞相，是陆机、陆云的祖父。陆抗：字幼节，曾任东吴镇军大将军，陆逊之子，陆机、陆云之父。何物：什么人。③卢毓：字子家，三国时期魏国人，曾任黄门侍郎、吏部尚书、司空等职，是卢志的祖父。卢珽：字子笏，曾任卫尉卿、尚书，卢毓之子，卢志之父。④士龙：陆云，字士龙，陆机之弟，西晋灭吴后，和陆机一起来到晋朝，任太子舍人、尚书郎，是西晋时期著名文学家，与陆机合称“二陆”。失色：改变面色，形容吃惊或害怕担忧。⑤容：或许。⑥宁：岂，难道。⑦鬼子：鬼的儿子或子孙。传说卢志祖上曾与崔氏亡女结婚生子，因此陆机骂卢志是鬼的子孙。⑧谢公：谢安。见德行21注②。
【今译】卢志在大庭广众之下问陆机：“陆逊、陆抗是你什么人？”陆机回答：“就像你和卢毓、卢珽的关系一样。”陆云变了脸色，出门后对哥哥说：“何必弄到这种地步？他也许真的不知道。”陆机严肃地说：“我们的祖父和父亲名扬海内，难道还有不知道的？鬼的子孙竟敢这样无礼！”后来评议的人难以确定二陆的优劣，谢安凭这件事来判定。
【点评】古人讲究避讳，卢志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陆机祖父和父亲的名字，是极其无礼的冒犯。所以陆机针锋相对，也直呼卢家先祖的名讳。后来的评议者，因此而认为陆机要优于陆云，因为陆机个性刚直，维护了祖父和父亲的尊严。另一方面，陆机、陆云出身江东世族，西晋灭吴后，才来到西晋都城洛阳，而卢志出身河北世族，从中也反映了当时北方世族和南方士族之间的矛盾。
9．王太尉不与庾子嵩交①，庾卿之不置②。王曰：“君不得为尔。”庾曰：“卿自君我③，我自卿卿④；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
【注释】①王太尉：王衍。见言语9注②。庾子嵩：庾敳。见文学11注①。②卿：你，第二人称。多用于上级对下级、长辈对晚辈，也用于关系亲昵而不拘礼节的同辈之间。不置：不停。③君我：用“君”来称呼我。君，用于尊称。④卿卿：用“卿”来称呼你。第一个“卿”是动词，第二个“卿”是第二人称代词，你。
【今译】王衍不同庾敳交往，庾敳却不停地用“卿”来称呼他。王衍说：“君不能这样称呼我。”庾敳说：“你只管用‘君’来称呼我，我只管用‘卿’来称呼你；我自用我的叫法，你自用你的叫法。”
【点评】王衍认为自己与庾敳没有交情，庾敳不能用“卿”来称呼他。但庾敳我行我素，认为自己只不过是采取自认为合适的方式罢了，但他也不强求王衍与自己结交，任凭王衍对他使用尊敬而疏远的敬称。能坚持自己，又不强求别人，这是庾敳的可爱之处。
10．王丞相初在江左①，欲结援吴人②，请婚陆太尉③。对曰：“培
无松柏④，薰莸不同器⑤。玩虽不才，义不为乱伦之始⑥。”
【注释】①王丞相：王导。见德行16注③。江左：江东，长江下游以东地区，是东晋以及南朝宋、齐、梁、陈基业所在之地。②结援：结交攀援。吴人：指江东的世家大族。③陆太尉：陆玩。见政事8注①。④培（pǒu lǒu）：小土丘。⑤薰：香草。莸（yóu）：臭草。⑥乱伦：魏晋时期，认为婚姻双方门第不当有违伦理道德，所以称为乱伦。
【今译】王导刚到江东，想结交江东的世家大族，就向太尉陆玩请求两家通婚。陆玩说：“小山丘上长不出高大的松树，香草和臭草不能放在一个容器中。我陆玩虽然不成材，但不应该成为乱伦的先例。”
【点评】当时，东晋政权在江东地区刚刚建立，晋元帝以及丞相王导为了巩固政权，想笼络具有代表性的江东士族，于是，王导提出了联姻的要求。陆玩的官职虽然不如王导，但出身江南大族，认为王家门第不够。他的拒绝，也反映了当时江东士族对南下的北方士族的轻视。
11．诸葛恢大女适太尉庾亮儿①，次女适徐州刺史羊忱儿②。亮子被苏峻害③，改适江虨④。恢儿娶邓攸女⑤。于时谢尚书求其小女婚⑥，恢乃云：“羊、邓是世婚，江家我顾伊⑦，庾家伊顾我，不能复与谢裒儿婚。”及恢亡，遂婚。于是王右军往谢家看新妇⑧，犹有恢之遗法，威仪端详，容服光整。王叹曰：“我在遣女⑨，裁得尔耳⑩! ”
【注释】①诸葛恢：字道明，诸葛靓之子，曾任会稽太守、尚书右仆射，加侍中、金紫光禄大夫。适：嫁。庾亮：见德行19注①。②羊忱：字长和，曾任扬州刺史、徐州刺史，死于永嘉之乱。③苏峻：字子高，曾任冠军将军、历阳内史，晋成帝登基后，由庾亮执政，苏峻以讨伐庾亮的名义起兵谋反，一度攻陷京城建康，后被平定。庾亮之子在苏峻之乱中被杀。④江虨（bīn）：字思玄，官至尚书左仆射，博学多才，精于棋艺。⑤邓攸：见德行17注①。⑥谢尚书：谢裒（póu），字幼儒，谢安之父，曾任侍中、吏部尚书、吴国内史。⑦顾：照顾，顾念。伊：第三人称代词。⑧王右军：王羲之。见言语29注①。⑨在：在世。遣：打发，发送，这里指嫁女儿。⑩裁：通“才”。尔：代词，这样。
【今译】诸葛恢的大女儿嫁给太尉庾亮的儿子，二女儿嫁给徐州刺史羊忱的儿子。庾亮之子被苏峻所杀，诸葛恢的大女儿改嫁江虨。诸葛恢的儿子娶了邓攸的女儿。当时尚书谢裒请求诸葛恢把小女儿嫁到谢家，诸葛恢就说：“羊家、邓家与我家世代通婚，江家是我照顾他，庾家是他照顾我，我家不能再和谢裒的儿子通婚。”直到诸葛恢去世，两家才通婚。当时王羲之去谢家看新娘子，新娘仍然保持诸葛恢在世时的作风，行为气质端庄安详，容貌服饰光艳整洁。王羲之叹息道：“我在世的时候嫁女儿，也只能做到这样啊！”
【点评】这一则故事和上一则相似，都体现了门阀制度下的婚配背景。诸葛家功名鼎盛，而谢家在谢裒在世时，还不足以与诸葛家匹敌，所以诸葛恢不愿与谢家结亲。但诸葛恢去世之后，诸葛家衰微，谢家日益兴隆，所以诸葛恢的小女儿最终还是嫁给了谢裒的儿子。另外，王羲之赞美新娘的仪表风度，也间接体现了诸葛家的门风，即使诸葛恢已经去世，他的女儿也仍然保留着父亲在世时所教导的作风与法规。
12．周伯仁为吏部尚书①，在省内夜疾危急②，时刁玄亮为尚书令③，营救备亲好之至，良久小损④。明旦，报仲智，仲智狼狈来⑤。始入户，刁下床对之大泣，说伯仁昨危急之状。仲智手批之⑥，刁为辟易于户侧⑦。既前，都不问病，直云：“君在中朝⑧，与和长舆齐名⑨，那与佞人刁协有情⑩? ”径便出。
【注释】①周伯仁：周
。见言语14注①。②省：尚书省，这里指办公场所。③刁玄亮：刁协，字玄亮，晋元帝亲信，官至尚书左仆射，在当时被认为是谄媚之人。尚书令：尚书省的长官。④小损：指病情稍微减轻。⑤仲智：周嵩，字仲智，周的弟弟，官至御史中丞。狼狈：比喻匆匆忙忙的样子。⑥批：击。⑦辟易：退避，退开。⑧中朝：指西晋，也就是未渡江时。⑨和长舆：和峤。见方正3注①。⑩佞人：善于花言巧语、阿谀奉承的小人。
【今译】周任吏部尚书时，一天夜晚在尚书省内，忽然疾病发作，十分危急。当时刁协是尚书令，尽力医疗救护，表现得十分亲密友好。过了很久，周的病情才稍微减轻。第二天早上，派人通知周的弟弟周嵩。周嵩匆匆忙忙地赶来了。刚进门，刁协就走下坐榻，对着周嵩大哭，描述周昨夜病重时的情况。周嵩抬手打了刁协，刁协退避到门边。周嵩走上去，完全不问病情，直接对周说：“你在南渡之前，与和峤齐名，怎么能和刁协这花言巧语的小人有交情呢？”说完就直接走出去了。
【点评】刁协在周急病发作时，极力救助示好，次日一见周嵩就急急表白自己的功劳，但周嵩却看不起刁协刻意巴结的嘴脸，狠狠地斥退了他。周嵩原本急急忙忙地来探病，最后却连病情也没问，就愤愤离开了，可见他个性刚烈直爽，但也有鲁莽的一面。
13．顾孟著尝以酒劝周伯仁①，伯仁不受。顾因移劝柱，而语柱曰：“讵可便作栋梁自遇②! ”周得之欣然，遂为衿契③。
【注释】①顾孟著：顾显，字孟著，曾任骑郎。周伯仁：周。见言语14注①。②讵（jù）：岂，难道。③衿契（jīn qì）：意气相投的好朋友。
【今译】顾显曾经向周劝酒，周不喝。顾显于是转向柱子劝酒，对着柱子说：“难道就可以把自己看作栋梁啊！”周听了很高兴，于是两人成为意气相投的好朋友。
【点评】顾显把周比作栋梁，又暗示周不该因此自傲。
14．王中郎年少时①，江虨为仆射②，领选③，欲拟之为尚书郎④。有语王者，王曰：“自过江来⑤，尚书郎正用第二人⑥，何得拟我？”江闻而止。
【注释】①王中郎：王坦之，字文度，年少时有“江东独步”之美誉，曾任中书令、北中郎将，以及徐、兖二州刺史。②江虨：见方正11注④。③领选：指主持选举官员。④拟：拟定，安排。尚书郎：尚书省内负责起草文书等事务的官员。⑤过江：永嘉之乱后中原士族南渡到江东。⑥第二人：指第二流人物。晋人注重门第，第二流人就是指家世贫寒的人。
【今译】王坦之年少时，江虨任仆射，主持官员选拔，打算安排他担任尚书郎。有人告诉了王坦之。王坦之说：“自从过江以来，尚书郎都用第二流人物充任，怎么可以安排我去？”江虨听说后，就放弃了这一打算。
【点评】尚书郎负责起草文书，事务繁杂，又没有权势，世家子弟往往不愿就职，因此多由第二流人物担任。魏晋时期注重门第，第二流人物就是指那些家世普通，甚至贫寒的人。王坦之出身于当时著名的士族太原王氏，因此不屑出任尚书郎。从这则故事中，可以看出士族子弟的心高气傲，以及在仕途上的政治优势。
15．王述转尚书令①，事行便拜②。文度曰：“故应让杜许③。”蓝田云：“汝谓我堪此不④? ”文度曰：“何为不堪！但克让自是美事⑤，恐不可阙⑥。”蓝田慨然曰：“既云堪，何为复让？人言汝胜我，定不如我⑦。”
【注释】①王述：字怀祖，个性真率，曾任临海太守、会稽内史、扬州刺史、尚书令，袭父爵为蓝田侯，又称“王蓝田”。尚书令：尚书省的长官。②事：文书，这里指任命的诏令。③文度：王坦之。见方正14注①。让：辞让，谦让。杜许：不详何人，存疑。④谓：认为。堪：能承受，胜任。⑤克让：能够谦让。美事：好事。⑥阙（quē）：少。⑦定：副词，相当于到底、终究。
【今译】王述调任尚书令，文书一下达就要就职。王坦之说：“应该让一让杜许。”王述问：“你认为我能胜任这个职位吗？”王坦之说：“怎么不能胜任！但能够谦让自然是好事，恐怕这种客套是少不了的。”王述感慨地说：“既然说我能胜任，为什么还要谦让？人家说你胜过我，终究不如我！”
【点评】即使能够胜任某一职位，也要在表面上谦让推辞一番，这是大多数人所遵循的一种规则。但王述为人坦率，丝毫不为世俗常规所束缚，认为既然能够胜任，就不必虚伪而无谓地去做表面文章。王述的可爱之处，在于他始终能坚持自己的真性情。
16．王长史求东阳①，抚军不用②。后疾笃③，临终，抚军哀叹曰：“吾将负仲祖。”于此命用之。长史曰：“人言会稽王痴④，真痴。”
【注释】①王长史：王濛，字仲祖。见言语30注①。东阳：郡名，治所在今浙江金华。这里以郡名来指代东阳太守的职务。②抚军：指简文帝司马昱，当时担任抚军将军。见德行24注①。③疾笃：病重。④会稽王：也指司马昱。痴：傻。
【今译】王濛请求做东阳太守，抚军将军司马昱没有任用他。后来王濛病重，临终时，司马昱叹道：“我将要辜负仲祖了。”于是任命他为东阳太守。王濛说：“人们说会稽王傻，真是傻。”
【点评】王濛向简文帝请求担任东阳太守没被任用一事，可参见政事16。王濛病重时，简文帝为了弥补他的遗憾，暂时放弃了自己的原则，任命他为东阳太守。王濛感慨简文帝“痴”，是在感慨他待人真诚，重情重义。
17．王修龄尝在东山①，甚贫乏。陶胡奴为乌程令②，送一船米遗之③，却不肯取④。直答语：“王修龄若饥，自当就谢仁祖索食⑤，不须陶胡奴米。”
【注释】①王修龄：王胡之。见言语37注①。东山：在今浙江上虞，东晋时期的名士常常在此隐居。②陶胡奴：陶范，字道则，小名胡奴，长沙公陶侃之子（陶侃，见政事11注①）。乌程令：乌程县令。乌程在今浙江湖州。③遗：赠送。④却：推辞，拒绝。⑤就：向。谢仁祖：谢尚。见言语21注①。
【今译】王胡之在东山的时候，很贫困。陶范当时是乌程县令，送了一船米给他。王胡之拒绝，不肯接受，直言：“我王修龄如果饥饿，自然会向谢仁祖讨吃的，不需要陶胡奴的米。”
【点评】这则故事，体现了寒族与士族的对立。陶范的父亲陶侃虽然功绩显赫，但陶家为寒门，而王、谢两家却是当时著名的士族，因此王胡之在落魄贫乏的时候，依然轻视陶范，并拒绝他的资助。但当时的舆论却肯定了王胡之这种以门第骄人的表现，认为他刚直不阿，这也体现了特定时代的道德标准。
18．王文度为桓公长史时①，桓为儿求王女，王许咨蓝田②。既还，蓝田爱念文度③，虽长大，犹抱著膝上。文度因言桓求己女婚。蓝田大怒，排文度下膝④，曰：“恶见文度已复痴⑤，畏桓温面？兵⑥，那可嫁女与之！”文度还报温云：“下官家中先得婚处⑦。”桓公曰：“吾知矣，此尊府君不肯耳⑧。”后桓女遂嫁文度儿。
【注释】①王文度：王坦之。见方正14注①。桓公：桓温。见言语26注①。长史：官名，这里指桓温的下属。②许：许诺，答应。蓝田：蓝田侯王述。见方正15注①。③爱念：喜爱，疼爱。④排：推。⑤恶：讨厌，憎恶。痴：傻，愚笨。⑥兵：指桓温出身军伍。⑦婚处：指婚配对象。⑧府君：对郡相、太守等的尊称。这里称蓝田侯王述。
【今译】王坦之在桓温手下担任长史的时候，桓温为自己的儿子向王坦之的女儿求婚。王坦之答应回去咨询父亲。回家后，父亲王述疼爱王坦之，虽然儿子已长大，仍然把他抱在膝上。王坦之于是告诉父亲，桓温为儿子求娶自己的女儿。王述大怒，把王坦之推下膝盖，说：“真讨厌看到你又犯傻了，你害怕桓温的脸色吗？他一个当兵的，怎么能把女儿嫁给他家！”王坦之回去告诉桓温：“下官家里先前就为女儿许好了人家。”桓温说：“我知道了，是你父亲不肯罢了。”后来桓温的女儿嫁给了王坦之的儿子。
【点评】魏晋时期，门第不相当的，一般不可能通婚。桓温为武将，地位虽然很高，但桓家不在名门之列，因此，出身太原王氏的王述鄙薄地称他为“兵”，坚决反对将孙女嫁到桓家。不过名门之女不可下嫁寒门，寒门之女却可以嫁入名门，所以后来，桓温的女儿嫁给了王坦之的儿子。这则故事也描绘了王述瞬间的喜怒变化，以及对儿子的态度，体现了他真实而又分明的性情。
19．王子敬数岁时①，尝看诸门生樗蒱②，见有胜负，因曰：“南风不竞③。”门生辈轻其小儿，乃曰：“此郎亦管中窥豹，时见一斑④。”子敬瞋目曰⑤:“远惭荀奉倩，近愧刘真长⑥! ”遂拂衣而去。
【注释】①王子敬：王献之。见德行26注①。②门生：指依附世家豪族的寒士，门客。樗蒱（chū pú）：一种赌博游戏。③南风不竞：出自《左传》，郑国和楚国交战，晋国的乐官师旷屡次演唱北风（北方歌曲），又唱南风（南方歌曲），发现南风曲调无力，于是认为楚国一定不会赢。王献之说“南风不竞”，是暗示坐在南边的门生将要失败。④郎：尊称贵族少年，门生、僮仆也称主人之子为郎。“管中窥豹，时见一斑”：指从管子中看豹，只看到豹身上的一块斑纹，比喻只看到局部，未见全貌。⑤瞋（chēn）目：瞪眼。⑥荀奉倩：荀粲，字奉倩，三国时期魏国人。刘真长：刘惔。见言语22注②。
【今译】王献之才几岁时，曾经看众多门生樗蒱，看出了胜负，就说：“南风不竞。”那些门生轻视他只是个小孩子，于是说：“这郎君也只是管中看豹，只看到一块斑纹。”王献之瞪着眼睛说：“比远的，我愧对荀奉倩；比近的，我愧对刘真长。”于是拂袖而去。
【点评】荀粲和刘惔选择结交对象时，十分严格。不与寒门之士有瓜葛，不蓄门生或不与门生来往。而王献之懊悔看门生樗蒱，并轻易发言，反而被他们所轻视，于是愤愤地感慨自己不如荀、刘二人，言下之意就是，寒门之士不值得交往。这则故事反映的价值观，也是特定时代背景之下的。
20．王恭欲请江卢奴为长史①，晨往诣江，江犹在帐中。王坐，不敢即言，良久乃得及。江不应，直唤人取酒②，自饮一碗，又不与王。王且笑且言③:“那得独饮？”江曰：“卿亦复须邪？”更使酌与王。王饮酒毕，因得自解去④。未出户，江叹曰：“人自量⑤，固为难！”
【注释】①王恭：见德行28注①。江卢奴：江敳，字仲凯，小字卢奴，江虨之子（江虨见方正11注④），曾任黄门侍郎、琅邪内史。②直：只是。③且……且……：边……边……。④自解：指自我解围，自我解除尴尬。⑤自量：自己能衡量自己。
【今译】王恭打算请江敳做他的长史，清晨前去拜访江敳，江敳还在帐中。王恭坐下，不敢立刻说明来意，很久之后才说到此事。江敳不回答，只是叫人拿酒过来，自己喝了一碗，又不给王恭喝。王恭一边笑一边说：“你怎么能自己一个人喝？”江敳说：“你也需要吗？”就再让人斟酒给王恭。王恭喝完酒，于是替自己解了围，告辞而去。还没走出门，江敳叹息道：“人有自知之明，本来就很难啊。”
【点评】江敳知道王恭的来意，以冷淡的待客态度表明了自己的拒绝；王恭领会之后，也并不表现出来，为自己找了台阶，这才若无其事地告辞离去。人要有自知之明，是不容易的；在与人交往中，善于察言观色，能领会对方的意思，并及时作出合适的反应，不使彼此难堪，也是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