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炼字絮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本非绝妙好诗,只因反复推敲,而被奉为诗坛佳话;春风又绿也因改易十数过而屡被称引。论及炼字总归是这儿个习见熟知的例子,诗人诗话又谓“诗要炼字,字者眼也。”似乎炼字、诗眼是诗家的本事。
炼字何必皆称诗,为文何尝不如此。悬诸国门之《吕氏春秋》,其锻炼改易之详情,虽已无法察知,但一字之易,可以千金确已传为美谈。曹雪芹的《红楼梦》的择字造词,虽一字也比佳择优、几经胸中炉锤锻炼,方下笔落纸。书中的工巧之字,较之诗眼毫不逊色,且有略胜几筹之感。
三十三回“不肖种种为承答挞”,贾政说:“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酿字不仅在这段话里两见,写妒妇金桂也用了酿字:“他母亲皆百依百顺,因此未免酿成个盗肠的情性。”就这两个细节说来,有许多字可供选择。雪芹不用宠、惯、纵等字,特地选用了酿字。粗读不觉其优,细味方察出酿字较诸字深邃。人的情性的形成,非一日之功,而是逐渐的。酿字恰切地把性格的成因及其渐进的过程揭出来了。酿字在这里是唯一正确的字,在《红楼梦》中像这样正确的佳字却不是唯一的,而是难以数计。
五十七回写岫烟:“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这里不取好酒贪杯庸常的写法,选用了与酿同工的糟字,泡在酒里、埋在糟丘之中,糟而又透,多么传神。这与孙绍祖骂迎春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一样,只有在醋中泡透,才能拧出汁子来,一个拧字读来顿生淋漓尽醋之感!岫烟之父母与孙绍祖虽然都未登场,从糟字中可以看出糟透了的形象;从拧醋汁子的语言中竟可以窥见中山狼卑劣的灵魂。
六十年代浩然的小说《月照东墙》中,写主人公“把心掏给社了”,对掏字溢美之辞不绝于纸,有人为文《论古亦当说今》以掏字证明今之炼字远胜古之诗眼。其实,这个掏字在《红楼梦》中,早已有了正确的安排。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却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出。”掏心肺腑的掏字与倾心吐胆的吐字使宝黛间深情跃然纸上。与掏字比肩的还可举贾母得知宝玉逢魔魔“如同摘了心肝一般”的摘字。掏、摘、吐采用的是口语用字,书中骈四俪六文言佳字更是美不胜收。如“黛玉听此言……抖肠搜肺,炙胃扇肝的……”。抖、搜、炙、扇对人不要说全般施用,就是取其中一、二种,或抖肠或炙胃,那也将是不堪忍受的。六十回贾环“一句话戳了他娘的心”,因为戳在心上,赵姨娘便觉得越发没有活头了。三十回宝玉劝黛玉:“我的五脏都揉碎了,你还只是哭!”这个揉字比常见的柔肠寸断为好,因为揉的不仅限于柔肠,揉的是全部五脏;揉的结果,不仅是寸断,而且是碎了。戏曲表演有“以情催字”之说,把表演激情贯注在关键的字眼上。从前述之掏、吐、摘、戳、抖、搜、炙、扇等字看,雪芹把创作激情熔铸、凝聚在这些表达激情的字眼上,这些字是激情催出来的,是以情催字,以字写情,情从字生。
《红楼梦》锻句炼字,为的是“阿堵”可以写照传神,所选炼之字契合着人物的声口,突出人物的性格,使之典型化。平儿说:“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横看了他。”横字指不是正眼相看,略当于今语“隔门缝瞧人——把人看扁了!”但如把横字换为这个歇后语,既不是平儿声口,又有损于探春的品格,只有这横看的横字,对说话者和被说者两全其妙。袭人:“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呢!”(三十四回)哼也不是发自口中,而是由鼻腔里挤出来的,与横看同样带有轻蔑之意。这哼字也是一个关连着说话人和被说者的性格与品格的字。宝钗:“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吹字突出了流言蜚语的特征:风言风语都是吹起来的!鲍二家的因兴儿品评凤姐便说:“原有些真,到了你嘴里.越发没了捆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理解雪芹炼字个中情味,《小说词语汇释》改没捆为没谱,收在“没谱”条下,释为没有标准,这真是点金成铁。捆字为捆束之意,一个捆字写尽了没收没管的信口开河;捆字较今语“没有把门的”还生动,改为没谱则化神奇为腐朽了。上述句眼之佳字,一是字富有表现力,二是选炼之后须放在恰切的位置之上。即便是一个平凡的字眼儿,也焕发出奇光异彩。由此可见:雪芹既有择字的眼力,又有安排字眼的功力。独具慧眼从普通的砾石中选出钻石,又经琢磨镶嵌在艺术王冠之上,便会生出无匹的艺术美。这便是托尔斯泰所说的要找到“唯一正确的字的唯一正确的安排方式”。雪芹所选炼运用的句眼之佳字,便是达到了不可移易的化境。所以不可改易,因其“捶字坚而难移”之故。
雪芹自己字斟句酌,对前人炼字也由衷地赞佩,他对王维《塞上诗》中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句中直圆二字借香菱之口赞道:“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是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对“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句中的青白两字赞道:“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披阅十载,增删多次,当然于篇章结构、人物情节大处着眼,但毕竟须由呕心沥血锤字炼句的小处入手。字毕竟是文章的细胞,“言亦寄形于字”,每一个字的选择去取锤炼,读者看来只见其结果看似寻常之至,实不知作者付出了几多辛苦。《红楼梦》“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一字一滴血、一字一滴泪,每一个字都不是信手拈来。真正是从几千吨语言矿藏中,精心选炼那唯一的字,以求每个字都产生镭一般的撼人的艺术力量。作者每选炼一个堪称句眼的佳字,那喜悦的心情也是不能自已的。《姽婳词》“明年流寇走山东”句下,借众门客之口,发出了作者的自赞:“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书中的各种走法,也是各有千秋,不见出高下作者是不轻易罢手的。即如“贾政听了,那泪更似走珠一般滚将下来。”(三十三回)泪珠是没有生命的,只有有生命的动物才走。走珠的走字,赋泪珠以生命,把泪珠写活了。打破了前此写泪皆如断线珍珠的写法。走珠是句眼,是形象化了的句眼。一个佳字把无生命的事物写活,使之人化了。再如宝玉关心紫鹃:“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也是一个馋字把风写得有了生命,人化了。
凤姐到尤二姐下处,“鲍二家的听了这句,顶梁骨走了真魂,忙飞跑进去,报与尤二姐。”灵魂本无其事,但形容人惊惧之极每言真魂出窍,惊魂等词因常用而平淡无奇。改一走字,而且是从顶梁骨中走出,人惊魂走魄大抵是顶梁骨发凉,走字如此写来真是夺魄之笔。下文“忙飞跑进去”用了个飞字,人本无翅,不能飞而偏用飞。事态的严重和凤姐的淫威,全然蕴涵在这魂走人飞的飞走二字之中。传神的飞字书中多见,黛玉打趣宝玉从宝钗处来:“我说呢,亏了绊住了,不然早就飞了来了!”五十九回嗔莺叱燕“便也往前飞跑,他娘只顾赶他,不妨脚下被青苔滑倒。”这些飞字也各尽其妙。快动作选用飞字,慢动作所选之字也是绝妙精当。二十三回写宝玉“一步挪不了三寸,到这边来。”“只得挨进门去”;“只见坠儿也蹭进来了。”刘姥姥初到荣府门前不同的抄本有用、有用蹭的。字谐俗语之音,本无正字。脂批:“,撑去声”。坠儿行窃事发怕而蹭,刘姥姥乡下人初到畏葸不前或或蹭。写贾政唤宝玉,宝玉畏怯用了、挪、挨等字,而写他精神空虚却是“晃出门去”。这些字都显示出人物在规定情境中的思想感情与神态。这神态是由传神之字写出的。
不仅作者得一佳字,喜悦之情无以复加,评阅者发现作者着意之笔,也是赞叹不禁。王瀣对五十回“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评论道:“圣祖南巡,江督某公在扬州迎銮。因令某名士拟诗进呈,有句云:‘千帆飞渡江南岸,一片黄旗识御舟’。某公将飞字易拥字,某名士不觉心折。此处拥字,用得谛当,真是异曲同工。”(见《红楼梦》研究集刊》五辑《王瀣评语选》)脂砚评说“通部书所以,皆善练字。”十四回宝玉“猴向凤姐身上要(对)牌”。在猴字下有脂朱批:“诗中知有炼字一法,不期于《石头记》中,多得其妙。”脂批切中肯綮,雪芹炼字既多且妙!宝玉这个猴人的动作,不止一处,特别是“猴上身去”要吃鸳鸯嘴上的胭脂,而且猴得如同“扭股糖似粘在身上”。这都是以物喻人之法,用猴攀援纠缠的特点,再进一层以扭股糖为喻,粘着在鸳鸯身上,脂庚本有明显改粘为把的墨迹,把更口语化且粘附的更牢实不易脱落。从这一改动可以见出作者选字之再四斟酌。这猴、粘、把等字突出了宝玉缠磨人的性格的一个侧面。焦大醉骂,凤姐说是醉汉嘴里胡吣。这个吣字多见,六十一回柳家的:“你少满嘴混吣!你妈才下蛋呢!”还见于七十五回,尤氏:“这一起没廉耻的小挨刀的!再灌丧了黄汤,还不知吣出些什么新样儿的来呢!”醉汉胡吣,脂庚本作混吣。《小说词语汇释》却妄改,收在“胡诌”条下,改吣为诌,破坏了语言的色彩。吣字本义是兽类呕吐,用以转喻人出语污秽。
书中句眼之字,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不可能也没必要繁举,只能择其要者举出例字,略事申说,好在人们可以检读原书。最后,再举一个一字成趣的佳例:凤姐哭可卿之灵“上下男女接声嚎哭”。一个嚎字,几乎可以抵得上关于当时礼法、时尚、习俗的著述。哭,《金瓶梅》五回有云:“但凡世间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或曰干嚎。旧俗丧祭有专司陪哭之职者,甚而有雇人嚎丧者,皆是无泪之干嚎。陪哭助哀之事,于史尚且有征,可说是源远流长:《史记·窦皇后传》叙她同弟窦广国离散后重见哀痛而哭,“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林纾《春觉楼论文》评道:“悲哀宁能助耶?然舍却助字,又似无字可以替换。苟令窦皇后见之,思及‘助’字之妙,亦且破涕为笑。”雪芹笔下的前述种种佳字,以及未能举出的佳字,多是“无字可以替换”的,所以“难移”,盖因其“捶字坚”。这些字,有的为渲写心境、意境、环境,有的深化了人物的人格、品格、性格,有的抒写了人物的心情、性情、感情。总之,皆是为了使人物性格化、典型化、形象化。言寄形于字,文章是积字而成。往古来今的诗人作家从不敢轻忽字的奇功妙用,文坛诗苑留传了诸多“一字师”的美谈与炼字的佳话,足证人们对炼字的看重。清人贺子翼说:“炼句炼字,诗家小乘,然出自名手,皆臻化境。盖名手炼句如掷杖化龙,蜿蜒腾跃,一句之灵能使全篇俱活。炼字如壁龙点睛,鳞甲飞动,一字之警,能使全句皆奇。”《红楼梦》中的炼字,绝对不是“咬文嚼字”的同义语,而是以炼字揭出事物的真谛,一个字可深阐妙发事理,传神地点破其中精旨微义。作者常常抓住事理的特征,筛选出一个妙字,调动读者的联想,启人深思耐人寻味。凤姐毒设相思局,贾瑞两次进荣府,用字不同:第一夜是“摸”进荣府,第二夜是“溜”进荣府。不用作者做任何说明,读者自会从“摸”“溜”二字体味出,贾瑞初次路径不熟,须“摸”索而进;第二次则轻车熟路,不必“摸”只须避闪“溜”进即可。雪芹炼字与“咬文嚼字”天差地别,他不追求奇字,而用素朴、风趣、浅近的精警之字,这是那些“咬文嚼字”的俗笔难于望其项背的。人们论及《红楼梦》语言艺术多忽略书中炼字之优;论及炼字时又无非屡屡称引诗家之事,感于此,乃为絮语。
1981.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