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险境
公元前1506年,夏摩季,帕奥尼月,第24日
上埃及,权杖之都·瓦塞特
暮色四合的天空,浓墨重彩,半是黛青深蓝的夜色,半是幻紫流金的彩霞,如同铺开了一条悠远绵长的织锦,那样幻彩迷蒙、美若仙境。殿宇深广的瓦塞特古城,似一颗光华璀璨的珍珠,处处金树银花、灯火通明。
人们结束了一天辛苦的劳作,带着美好的回忆依依不舍地返回家中,白日里熙熙攘攘的街市,此时亦空旷寂寥,唯有几个鬓发花白的老商人正懒洋洋的地半躺在圆形凉伞下的芦苇席上,享受着傍晚清静闲暇的时光。他们手捧着鲜美的果汁,与同伴们天南地北的闲侃着大山,惬意而安详。
远处的荷塘边,依稀回响着一群快乐的孩子那阵阵欢天喜地的笑声。他们迎着斜阳自由地奔跑歌唱,天云间展翅高飞的鸿雁是孩子们的伙伴,田野里清翠摇曳的亚麻丛是他们的乐园。
茜塔瑞见黑夜降至,一颗本就悬在半空中的心更是七上八下。她举头仰视渐渐西沉的红日与愈发漆黑的天幕,一股对儿子的牵挂之情便油然而生。烦乱的心情早已让她早就失去了照料生意的兴致。在和其他摊主一一挥手告别之后,她拖着疲惫倦怠的脚步踏上归途。
茜塔瑞神色游离之际,偶然发现了一大波儿热情高涨的市民正围拥在城门附近,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虽素不相识,却在一起愉快的谈笑风生。
茜塔瑞倍感莫名其妙,遂叫住了一位面容慈善的老妪,礼貌地询问道:“太太,这儿有什么新鲜事儿啊?我看大家伙都这么乐呵!”
老妇人微笑着拉过她的手,打开了话匣子。听过老人的详尽叙述,茜塔瑞这才醒过闷儿来。原来众人正是为了城门口一张神秘的布告津津乐道。
出于强烈的好奇心,她自然想一探究竟,于是用力踮起脚尖儿,在人群中左躲右闪,却依然无济于事。茜塔瑞只得在黑压压的人堆中拼命拥挤,才是最终看清了这幅不高的庐山真面目!
这是一张中规中局的官方公文,全篇娟秀的字迹用鲜艳的红赭石,整整齐齐地书写在质地优良的纸莎草纸上。那行云流水般的僧侣字体在夕阳的余晖下耀耀生辉,格外醒目。
人们全神贯注地盯着每一个神圣的字符,皆心生崇敬,却又因为目不识丁的缘故抓耳挠腮起来。不过,文章结尾处加盖的鎏金王铭圈,揭露了一个令民众心照不宣的秘密。人群立时沸腾了起来,他们议论纷纷,集思广益地猜想着纸莎草卷上的内容,四处一片哗然。这在常年无朝廷问津的僻静伊斯纳是极为罕见的。
茜塔瑞友好地试探起身边的围观路人:“你们说陛下又颁布了什么新谕令?”
“唉——”一位名文质彬彬的青年满面愁容,他托住下巴唉声叹气道,“我从前的确在阿杜巴里和几位学识渊博的老先生读过书,可那时的我年少无知,从不把念书当回事儿,十几年过去了,我连圣书体的音节字母都没认全,现在想起来可真是追悔莫及!”
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闻声插话道:“连上过学的文化人都不过如此,我们这些贫下中农就更不敢胡乱揣测圣意了!”
百姓们无奈之余,除了摇头摆尾,暗暗叹惋,均已束手无策。
少时,一阵阵簌簌冷风自河滩边袭来,裹挟着一声声若有若无的凄厉求救声,甚至锥心刺骨。心思缜密的茜塔瑞听了立即毛骨悚然,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脑海里突然闪现。
不一会儿,便有许多人在街上奔走相告,听到口信儿的民众迅速集结起来,循着声音向河边飞快地跑去。
眼前的悲惨情景,果不其然地令几百男女老少大吃一惊: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孩不慎落水,她正在湍急的水流中拼尽全力地拍打水面,企图自救。但在自然无穷力量的挑战下,她的所有的努力和挣扎又是多么杯水车薪!不久女孩的气力便消耗殆尽,无情的河水在刹那间已将她的头部吞没了大半。那稚嫩的呼救声也由急促洪亮逐渐变得微弱幽沉,最终随着滔滔不绝的河水消失在了遥远的天际。
岸边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此起彼伏:“可怜的姑娘已经前往了芦苇之地!愿众神保佑这个年幼的灵魂,令她的来生平安幸福!”善良的民众跪伏在地举手齐额、仰天长啸。那些同女孩情谊深厚的小伙伴们,各个都哭成了泪人儿,纷纷从地上捧起一把把黄沙,朝头顶扬去,以寄托自己对好友的深沉哀思。
茜塔瑞十分费解,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众人的表现为何如此懦弱?他们怎么能忍心眼睁睁的看着这个鲜活的生命香消玉殒,而袖手旁观!
急迫的形式已不容茜塔瑞犹豫分毫,她一跃身子爬上了小土丘,毋庸置疑地朝众人大声呼喊:“大伙儿,我们必须把女孩救上岸来!就算不能挽回她的性命,也不能让她就这样长眠于河底!尸身任由索贝克分食,否则——这严重的后果大家都清楚吧?”
茜塔瑞铿锵有力的话语,使在场的许多百姓产生共鸣。然而碧水之夜前夕的激流来势汹汹,更有数不胜数的危险生物在河里摩拳擦掌,这足以让任何人闻风丧胆。众人站在河岸上一动不动,相互对望,即便心生慈悲,却也爱莫能助。
茜塔瑞并未灰心丧气,她灵机一动,转身将一把约莫两三肘尺高的粗装亚麻连根拔起,灵巧地将它们编织成了一个坚硬牢固的绳结。接着,她一闭眼,不假思索地跳入寒冷的河水中,开始四下寻找女孩的下落。岸上的群众望着水流中扬起的雪白浪花而惊讶得目瞪口呆。
不多时,茜塔瑞凭借过人的胆识与良好的水性游到了女孩身边。只见女孩早已不省人事,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浑身上下布满了青紫色的疤痕。
茜塔瑞见了女孩落水的惨象痛心疾首,却依然保持着难得的冷静。她麻利儿地将绳子牢牢系在姑娘的腰间,又用尽全身之力将绳子的另一端抛向岸边,众人即时会意,一同齐心协力地拉拽绳子,一点儿一点儿把她们拖上河岸。经过大家默契的配合,二人终于挣脱了险境。
这时,有人惊喜地发现,女孩那纤长睫毛在微微颤动,丰润的嘴唇缓缓张开,似在轻声呼唤着什么!
茜塔瑞下意识地将双指搭在女孩的手腕上,感觉似有微弱的脉搏在隐隐跳动。欢喜之余,她马上把双手叠起,在女孩胸前使劲按压,女孩吐出了几口冷水,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近旁的好心人递过一杯蜂蜜水,小心翼翼地倒入女孩的口中,又有人将香喷喷的麦饼碾碎,喂她服下。那姑娘躺在松软的草坪上,一举一动皆牵动着民众的心。
良久,女孩的身体渐渐停止了抽搐,她努力地睁开眼睛,只觉天旋地转,于是有力无气地问道:“我——我这是在哪儿啊?”
“丫头,你知道吗?你刚刚掉到河里去了,那光景别提有多触目惊心了!不过谢天谢地,好歹是虚惊一场,多亏这位勇敢的大婶儿,不然你就要去阿努比斯神那里报道了!“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妇人双手合十朝天一拜,心直口快道。
忽然,一名心神不宁的姑娘穿过层层人群,战战兢兢地走到茜塔瑞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喜极而泣道:”婶婶,您是我奴恩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婶婶舍身取义、挺身相救,我奴恩她早就……您的大恩大德,我一生没齿难忘,将来必定涌泉相报!”语毕,她又伏在地上砰砰地磕了好几个响头。
茜塔瑞无所适从,他忙走上前搀扶起女孩,笑言:“姑娘,千万别这样!我是个庄户人,从小颇通水性,今日的善行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莫要挂怀!”
女孩用衣袖擦拭着喜悦的泪水,真诚道:“婶婶好人一生平安,众神必定会赐福于您,让您一生富贵荣华!”
女孩儿的童言无忌令茜塔瑞听罢忍俊不禁:“人这一辈子平平淡淡,既是福,那天家富贵之事儿,我们的命怎能消受得起?行了,你快带着奴恩回家去吧,省着你阿玛和额莫为你们着急!”
欢欣鼓舞的民众围着茜塔瑞载歌载舞,欢歌如潮。霎时千街万巷锣鼓喧天,钟乐齐鸣,几匹膘肥体壮的战马飞驰而过,身着华丽朝服的仪仗队员手提各式各样的宫灯,簇拥着一辆气派的轿辇缓缓而来,在城门边宽广的甬道上落下。
一位仪表堂堂的男子快速下轿,一溜小跑地冲向人群。百姓们见此人出场声势浩大,又有众多宫廷差役前呼后拥,就对他非富即贵的身份心知肚明。所以他们齐齐毕恭屈膝,请安致意。
男子从容地挥了挥手,口中只道免礼。他侧头瞥见城门上的公文依然纹丝未动,不禁心急如焚。他一面急切地在空地上来回踱步,一面喃喃道:“已经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有人自告奋勇,照此下去,我如何完成陛下交予的任务!”
辛努塞尔特环顾四周,无奈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平民百姓,哭笑不得。不经意间,他发现了瘫坐在草坪上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茜塔瑞,顿时大发雷霆:“你是什么人!竟然如此衣冠不整的,就在街上晃荡,这要是让西亚各国的朝贡使节看见了,我们大埃及的颜面会荡然无存的!”说着,他的目光轻轻瞥向了身边随行的卫兵,他们手疾眼快,冲上前就要将茜塔瑞五花大绑。
群众们一哄而上,死命阻拦,异口同声道:“大人,大人,您不能这样!这位女士可是伊斯纳的巴图鲁。如果见义勇为的善行都会遭遇恶报,那这世上还有什么玛阿特可言!”
见辛努塞尔特一脸茫然的样子,大伙又不厌其烦的向他解释了起来。那位被救的女孩还鼓起了勇气,亲自在辛努塞尔特面前为茜塔瑞作证。
内臣护卫长得知了事情来龙去脉后,突然眼前一亮,他一改满面怒容,彬彬有礼道:“夫人,请恕敝人出言不逊之过!敝人在宫中任差,现奉阿克佩卡拉陛下之命,为即将诞育的王室嫡子寻找服侍嬷嬷,如果您愿意,请随我入宫面见王后主子,并接受陛下委以重任。”辛努塞尔特虽然没向茜塔瑞直面致歉,但作为王族红人的他,能够如此谦卑地与一个平民对话,这场景已经足够令路人侧目。
茜塔瑞受宠若惊,连忙跪在地上,叩首作揖,诚惶诚恐道:“臣女出身贫寒,又无才无德,实在当不起这浩荡的王恩!”
“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您智慧果敢、朴实忠诚,这是那些骄奢淫逸的贵族子弟无可比拟的,您若恪尽职守,同样会受到王族的敬重!”辛努塞尔特转身揭下城门上面的布告,递予茜塔瑞的手中,风趣道,“夫人,这是陛下的亲笔谕令,可谓千金不换!希望您日后对待这份无上荣耀的事业,务必尽心尽力!”
“陛下的圣恩,臣女必会铭记在心,定当事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茜塔瑞再次跪伏地,连连叩首,恭顺道。
“好!我果然是慧眼识珠!”辛努塞尔特满意地笑了笑,欣慰道,“夫人,今晚回去好生休息,明日就随敝人启程进宫!”
当茜塔瑞推开自家房门之时,已是繁星密布,皓月当空。一汪汪明静的桂影映得院落中欣欣向荣的扶柳翠棕如水波里的纵横交错的藻荇,分外清雅幽冥。
茜塔瑞点燃了桌上一支细长的蜡烛,房间里立刻亮堂了起来。雪白的墙壁上一道黝黑的身影,摇摇晃晃,正静悄悄地向她靠近。茜塔瑞惊恐地回过头,却见塞索斯特里斯嬉皮笑脸道:“亲爱的,被我吓到了吧?”
“才不是呢!茜塔瑞用嫌弃的目光蔑视着丈夫,进而漫不经心道:“你怎么不在迈杜姆多住上几天?这大老远的路可不是说回去就回去的。还有那些乡亲们,你不是很想念他们么!”
“哎哟,我哪儿舍得啊!叫你独身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家过节也太冷清了!”塞索斯特里斯亲吻着茜塔瑞的额头,柔情似水道。
“我们的确要珍惜彼此为伴的时间了!因为不久……”茜塔瑞再也说不下去,晶莹的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从眼角无声地垂落下来。
“这大喜的日子,怎么好端端地哭上了?”塞索斯特里斯被妻子突如其来的一出,弄得没头没脑,满腹狐疑道。
茜塔瑞平稳了情绪,痛惜地从宽大的袖口中抽出了谕旨。塞索斯特里斯走到烛台前,翻来覆去地扫视着那张纸莎草纸,他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读起,以至于把纸莎草纸都拿倒了。
茜塔瑞在一旁观察着丈夫滑稽的举动,抿着嘴偷笑道:“行了,你就别装了,我还是和你说实话吧!”茜塔瑞左顾右盼,确认无虞后,她在塞索斯特里斯耳边低语了几句。
塞索斯特里斯会意后,瞬间颜如死灰。他把双眼瞪得溜圆,惊呼道:“真的假的?”
“你看我像是在说假话的样子么?”茜塔瑞严肃道。
“这样一来,我们全家人的生活都难以安宁了!不过——能为王室效力的确是千载难逢的喜事,你应该为此骄傲啊!”塞索斯特里斯诚恳道。
“唉——我虽然在心底对陛下不胜感激,但我其实并不情愿去当这份儿差事。”茜塔瑞酸楚地望着在摇篮中熟睡的儿子纳荷西,那亲情终究是难割难舍,“我走以后谁来照顾咱们的孩子呢?”
塞索斯特里斯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你就放心吧,咱们还有那么多亲朋好友,每个人搭把手这孩子还愁拉扯不大么!”
“我命苦的孩子,额莫对不起你!此去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再能相见!”茜塔瑞顿时感到有千斤重石向她纷纷袭来,令她无法喘息。
茜塔瑞一头倒入丈夫温暖的怀中,痛哭流涕道:“去宫里当差,伴君如伴虎,一不留神或许就会赔上全家人的性命!这天堂与地狱的差别仅有一步之遥啊!”
“亲爱的,我相信你无论何时,你都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化险为夷,因为天下所有勤劳善良的人,都会受到众神们最诚挚的祝福!”塞索斯特里斯肯定地竖起了大拇指,信心满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