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是白痴
日头打林间漏出几许不温不火的晨光,山风吹过木窗儿,满屋里打旋。
丝丝缕缕的乌墨长发散落床间,顺着清风轻轻飘起,衣衾相交之下是两张睡熟的面容,恍若不知世事般彼此沉眠。
床里的男子指节微动,双睫轻颤,犹如脉脉水波悄然漾开,尘光就此落入眼中。
陌生的温热压在他身上,耳边风声萧萧。
伏在他身上静静睡着的女子,脸庞娇小,滑落的黑发却扑满了他整个胸膛。
他就那样久久地打量着她,带着初落尘世的惘然,不知何年何月,不知何方地界。
“主人。”
来福不知从何醒来,竟是一跃而起,自半空里涌出一阵仙雾,化成一只雪色白毛的奇兽,轻轻落在男子身畔,道:“你醒了。”
“自天劫过去多久了?”男子仍然平静地躺着。
雪毛奇兽偏头,探了探压在他身上的楚云音道:“半月有余,是她,破除了天劫中的最后一丝噬灭之气。”
说完眯起眼眸看向男子,等他做出决断。
正在此时,楚云音嘤咛一声,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雪毛奇兽立即飞身化回来福的样子,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
“好疼……”
楚云音随手抓了一把棉被,支起上身,一双深邃无波的眸子映入她眼中,四目相接的刹那,似有月光从穹顶跌落,一片一片落入下界,却不曾沾染尘埃。
怎么会……为什么看见了月光……
她忍不住伸手去碰他的眼睛,好像那是落满月光的地方。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还是,我见过这样的月光……
那男子亦是凝住眼眸,注视着楚云音的样子,脑海中竟浮起一个女子模糊的面容,水光霞色一闪而过,红衣翩跹的女子唤起九天红霞,虽看不清模样却没能减她半分颜色。
就在楚云音一点点凑近他时,来福陡然一声哼唧,唤得她一激灵。
想什么呢,真是魔怔了。
楚云音清了清脑袋,翻到木床的一侧,晃了晃手道:“徐……廿生……”
他心中亦是惊疑,为何……会在她身上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俆廿生?”
楚云音又对着床里的人摆了摆手,不厌其烦地唤着俆廿生。
徐大娘说过,她这儿子先天不足,又是个痴呆,躺了这么久想必情况更是恶劣,还不知道剩了几分心智,往后能不能自理。
“徐——廿——生——”
来福悄悄地打了一口哈欠。
似乎是终于听到了楚云音的呼唤,俆廿生回了一声“嗯。”
楚云音在心底松了一口气,总算还能听懂人话。她又垂下眼眸,眼底一片黯然,若是徐大娘知道廿生醒来,必定很高兴。
“昏迷了这么久,你肯定饿了,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天色还早,楚云音翻身下床,又转身看着他嘱咐道:“在我回来前,你就在这里,不要乱跑,知道吗?”
却在临出门前,楚云音仍是按捺不住,蹙起眉深深地看了一眼俆廿生,这才离开。
“主人。”
来福重新化为雪毛奇兽,眼中充满疑惑。
俆廿生拂落身上的棉被,披衣坐起道:“我虽借了这凡胎得以重生,却修为尽失,与凡人无异。”
“主人渡过天劫已是万幸,只要再回云从境,帝君陛下必有办法。”
渡过天劫……不过是苟且躲过罢了。
他收回目光,道:“我渡劫失败,你以为北云南从两大世家全无打算么。”
“傅连城,恐怕要吞并三境了。”
就在此时,楚云音忽而从屋外抱着一筐白薯进来,吓得来福呲溜一下缩回黑狗的模样,摔在地上滚了三滚。
楚云音不去理来福,只是极认真的看着俆廿生道:“廿生,你可吃白薯,不若我就煮些白薯给你吃,好不好?”
怕是那两天吃得狠了,柴房里只剩了这些白薯,连一只红薯都找不着了,楚云音叹了口气,徐大娘原本应当留给她儿子吃的红薯,竟全让她吃光了。
来福哼唧了两声,俆廿生只是淡淡应道:“好。”
楚云音又闷闷地回了柴房。
待她离开后,来福这才一五一十道:“主人这具肉身的亲人因噬灭之气而死,这凡人女子……她是那老妇人给你寻的……童养媳……”
来福想了想,应当是这样,便接着道:“她身上必定怀有仙灵奇宝,可破除噬灭之气,若是主人能够得到……”
“廿生,徐大娘那半亩毛豆或许还有剩的,我去看看。”
话说到一半,楚云音又堪堪跑进来,将来福嘴边的话生生噎了回去,她见俆廿生一人独自对着短毛来福,便问道;“廿生……你可……还记得你娘亲?”
楚云音真的不放心,若他真的是个怪物……
俆廿生只静静地立在窗前,一语不发,肩上散落的长发轻轻浮起。
“你……”
当真是她想多了,莫非徐大娘死于一种怪病。楚云音想道,这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她没见识过也是有的,总不能和一个白痴过不去吧,况且,这个白痴还是她恩人的儿子。
这个白痴……光瞧背影生得当真好看……
“你娘亲出远门了,她让我来照管你。”楚云音就当哄小孩,道:“你这头发都不成样儿了,过来,我给你簪一簪。”
楚云音叼了一片刀刃,三两下削了一支竹簪,俆廿生不动声色地瞧着楚云音,她不停刮着竹片样子令他心中升起莫名的情绪。
“好了。”
楚云音踮起脚尖为他将长发挽起来,用竹簪定好。
她仰头,指尖抚过他的发顶,柔软细腻。楚云音侧脸时瞧见俆廿生面上惘然的表情,那眉眼细看之下却仿佛画上塑刻的一般,几乎晃花了她的眼。
这样好看,却是个痴呆,上天啊,果然是公允的。
“你等着我,我去摘毛豆。”
楚云音挎着篮子一溜烟儿出了门,俆廿生转身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秋风吹过,落下一地榉木。
“你往后不可再变回仙兽的模样,这下方之境的蛮荒小国亦有修仙之人,我不可保你。”
来福也有些失落,道:“是。”
又再次提起道:“主人这童养媳怎么办?”
俆廿生并未作答,只是闭目而立,不知在想什么。
秋日天色黑得快,楚云音整整出去了一日,也不见摘了毛豆回来。
那厢来福和俆廿生一人一狗,一坐一蹲,木屋外稀薄的月色将两人的影子拉的丈长。
“总算……回来了……”
楚云音瞧见地上两道影子,知道自己终于走对了路。她在那山间花了半日找到田亩,又花了半日在毛豆,险些迷路回不来。
看见这一人一狗,她稍稍心安,上前对俆廿生歉意道:“你……你饿了吧……再等一等,马上就有吃的了。”
说完急匆匆地跑进里屋,生了一堆乌烟瘴气的炉火,将炉子放上去后,又忙着去柴房煮白薯。
等她终于做好了吃食,早已是漫天星光,秋虫寂寂了。
“廿生……”楚云音看着在火光下有些发黑的白薯,压下心中的羞愧道:“可以吃了。”
俆廿生看不清她的模样,却听出了那几分懊恼之意,便坐下默然不语。
“难道是不会吃?”楚云音见他不吃,纳闷了,拿起木勺子递到他跟前,喂道:“啊……张口……”
来福哒哒地跑出了屋子,化了几分灵力对俆廿生传声道:“这是她们凡人吃的东西,主人还是吃些吧。”
俆廿生低眉,接了勺子,划过楚云音指尖的手竟十分温暖,这让手凉的楚云音仿佛被烫了一下,急忙缩回手自顾自地吃起自己的饭。
夜幕深深,秋风起的愈发大了。
第二日楚云音睁眼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为了生计发愁。
“廿生,我要出门,你在家里呆着,知道吗?”
楚云音看着俆廿生,一字一句嘱咐道。
想她东洛城第一女恶霸什么时候为这些凡尘俗事犯过愁,一顿饭饿死英雄好汉,古人诚不欺我……
这山里别的没有,吃的还不是多如牛毛,何况她自认身手了得,抓两只山鸡野兔还不是信手拈来。
到时候,这青州的山别被她楚云音吃光了就好,楚云音自得地想道。
还在山里扑腾的楚云音没想到,就在她辛辛苦苦谋生计的时候,来福已经领着俆廿生一路到了木屋三十里地外。
“这里灵气稀薄,只一处聚了些灵气,多少对主人的伤势有好处。”
“这里山脉古怪,小心为上。”
来福时常会打哈欠也是因为灵力枯竭,令它不得不四处奔波,才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世上的凡人里还有一种恶人,叫做盗匪。
于是当那些个盗匪扛着刀出现在林子里的时候,来福亦是一脸愕然。
楚云音从山上灰头土脸地跑回去时,总算是抓到了一只满意的山鸡。她正准备兴冲冲地告诉廿生,今晚有山鸡吃了,却是一屋子空荡荡的风声。
“廿生……”
楚云音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她。她跑出木屋,喊道:“来福——”
来福也不见了,楚云音吓得丢了手上的山鸡,夺门而出。
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哪里来的山野村夫,还带着条黑毛狗……哈哈哈哈……”
堵在路上的几个盗匪放开了肚皮笑起来,边笑边道:“看你这穷酸样,爷几个连劫你的钱都看不上,不如……”
“不如就给我们留一条腿作纪念吧。”
那土匪挥舞着板斧恶笑道。
“主人……”来福的眼中泛起冷光,传音道:“交给我就好。”
虽说灵力不足,但对付这几个凡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来福狂吠几声,就要现出原形,将这几人扑倒在地。
“这年头,土匪劫人都不带眼珠子吗,什么人都敢劫。”
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楚云音抢先一步站出来,立在那土匪马前。
她看了一眼俆廿生,嘴角含着几分怒气,而他,竟是漠然而立。
“东面,第二个人左腿有积伤,攻他,或有胜算。”
俆廿生在她耳边轻轻说道,面色平静无波。楚云音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这个人!这个人……
他根本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