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米嘉(8)
“您看子弹做什么?”彼得·伊里奇好奇而又不安地注视着他的举动。
“没什么。好奇罢了。要是你忽发奇想准备把这颗子弹射进自己的脑壳,你在装弹药的时候就不想看看它吗?”
“干吗要看它?”
“它要钻进我脑壳里去了,看看它是什么样子不是挺有意思吗?……不过,我这是瞎说一气,一时的胡想。现在干完了,”他把子弹推入弹膛,再用填絮塞紧。“亲爱的彼得·伊里奇,那是胡话,全是胡话,可惜你不知道这有何等可笑!现在给我一张纸。”
“给你纸。”
“不,要平整、干净、可以写字的。对。”
米嘉从桌上拿起一支墨水笔,很快地写了两行,把一张纸对折再对折后塞进背心小兜。他把两支枪放进匣子锁好,双手捧起匣子。然后对彼得·伊里奇看了一眼,露出持续很久、若有所思的笑容。
“现在走吧,”他说。
“去哪儿?不,等一下……。您大概想要把那颗子弹送进自己的脑壳……”彼得·伊里奇心神不宁地说。
“子弹的事你别当真!我要活下去,我爱生活!这一点你可记住了!我爱金色鬈发的福玻斯和他火辣辣的光明……。亲爱的彼得·伊里奇,你懂得引退吗?”
“引退?”
“让路。给可爱的人和可恨的人让路。使可恨的也变成可爱的,——这便是让路!并且对他们说:上帝保佑你们,走吧,打旁边走过去吧,而我……”
“您怎么样?”
“到此为止,咱们走吧。”
“说真的,我要去报警,”彼得·伊里奇望着他说,“要他们阻止您出城。您这会儿去莫克罗耶干嘛?”
“那儿有个女人,一个女人,你知道这一点已经足够了,彼得·伊里奇,别的什么也不要问!”
“听着,您虽然野性未脱,可我一直喜欢您……所以我才担心。”
“谢谢你,老弟。你说我野性未脱。野性,野蛮人的脾性!这正是我一向所说的:到处是野蛮人,野蛮人!啊,米沙回来了,我已经把他给忘了。”
米沙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拿着一把破开的钞票,他报告说普洛特尼科夫的铺子里已“大起忙头”,正在张罗酒、鱼、茶——很快便可一切就绪。米嘉拿起一张十卢布的钞票还给彼得·伊里奇,还把另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扔给米沙。
“不准您这么干!”彼得·伊里奇厉声说。“在我家里不准这么干,再说,这会把他惯坏的。把您的钱藏好,放在这里,干吗胡花乱扔?到明天钱不够了,又会来向我借十卢布。您干吗全塞在边兜里?哎,这样会丢失的!”
“听着,亲爱的朋友,咱们一块儿去莫克罗耶好吗?”
“我去那儿干吗?”
“听着,要是你愿意,我马上开一瓶,咱俩为活着干一杯!我想喝,特别想跟你一块儿喝。我从没跟你一起喝过酒,不是吗?”
“可以上酒店去喝,咱们这就走,我自己也要上那儿去。”
“没时间上酒店,还是在普洛特尼科夫的铺子里喝吧,那儿店堂后面有间屋子。要不要我让你猜个谜语?”
“可以。”
米嘉把刚才那张纸从背心小兜里取出来,展开后递给他看。纸上用很大的字体清楚地写着:
我要为一生处治自己,我要处治自己的一生!
“我一定得去报警,我马上就去,”彼得·伊里奇看过后说。
“来不及了,亲爱的,咱们去喝一杯,走!”
普洛特尼科夫的铺子坐落在街角上,与彼得·伊里奇家几乎只隔一栋房屋。那是本城最大的食品店,老板是富商,店铺本身也相当不错。凡是首都任何一家店里有的这里都有:各类食品、“叶里塞耶夫兄弟公司分装”的瓶酒、水果、雪茄、茶叶、食糖、咖啡等等。店堂内经常有三个人站柜台,另有两名小伙子送货。虽然我们那一带变穷了,大地主们纷纷外迁,贸易衰落,可是食品行业依旧繁荣,甚至有一年比一年红火的趋势,因为需要这类商品的顾客有增无减。
铺子里的人正焦急地等候米嘉光临。这家铺子记得太清楚了,大约三四个星期以前,他也曾这样一下子买走各种食品和酒类价值达几百卢布,付的是现金(当然,对他决不会赊账)。他们记得,那一回他手里也跟今天一样握着厚厚一沓百卢布大钞,花起钱来真是挥金如土,连价也不问,根本不考虑、也不愿考虑他要那么多的食品、酒类以及其他东西干什么。后来全城议论纷纷,说那一回他带着格露莘卡去莫克罗耶,“一夜之间加上随后的一个白天一下子花掉三千卢布,狂欢归来连一个子儿也不剩”。那一回米嘉雇了一大帮子吉卜赛人(当时正在我们那一带安营),他们在两天内从醉醺醺的米嘉那里连诓带榨弄走了数不清的钱,喝掉了数不清的昂贵好酒。人们嘲笑米嘉,说他在莫克罗耶用香槟猛灌那些泥腿子庄稼汉,请乡下姑娘和娘们吃糖果、法国鹅肝酱馅儿饼。在我们城里,尤其在酒店里,人们也拿米嘉的不打自招开心(不是当面笑他,当面取笑他可不是闹着玩的):当时他曾在公开场合坦白承认,格露莘卡为那次“惊天动地之举”对他的嘉奖,只是“让他吻了一下她的脚,其余什么也不让”。
米嘉和彼得·伊里奇走近铺子时,发现门口已备好一辆马车,毡毯覆盖的车前套着三匹马,还挂着铃铛,车把式安德烈正等着米嘉。铺子里差不多已完全“配置好”一大箱货物,只等米嘉来到便可钉上箱板装车。彼得·伊里奇大为惊讶。
“你怎么连三驾马车也搞来了?”
“我在跑到你家来的路上遇见了他——就是那个安德烈,——我让他直接把车赶到这儿铺子门口。时间一点也不能浪费!上一回是季莫菲赶的车,这一回季莫菲已经在我之前载着一个魔女先走了。安德烈,咱们大概晚到多少时间?”
“他们顶多比咱们早到一个钟头,没准儿连一个钟头也早不了!”安德烈忙不迭应道。“季莫菲的车是我帮着套的,能跑多快我知道。他们的车跟咱们的不能比,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他们早到不会超过一个钟头!”安德烈劲头十足,这是个年纪不大的车把式,红头发,瘦瘦的,身穿紧腰长外衣,左胳膊上搭着一件粗呢大褂。
“只要晚到不超过一个钟头,给你五十卢布买酒喝。”
“时间我敢担保,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别说一个钟头,我看他们连半个钟头也早不了!”
米嘉尽管吩咐这样那样好像挺忙活,但他说话和下命令有点儿奇怪,东拉西扯,没有条理。一件事情开了个头忘了收尾。彼得·伊里奇认为有必要插手帮他一把。
“匡四百卢布,不得少于四百卢布,得跟上一回一模一样,”米嘉在发号施令。“四打香槟,一瓶也不能少。”
“你要这么多干嘛?等等!”彼得·伊里奇急得直嚷。“这箱子是怎么回事?里边有些什么?难道这些东西值四百卢布?”
忙忙碌碌的店员立刻鼓动如簧之舌解释说,这只是第一箱,里边仅装半打香槟和“各种一开始就少不了的”熟菜、糖果等等。但主要的部分打包后,将和上一回一样另外装运,马上发送,也是一辆三驾马车,保证及时到达,“顶多只比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晚一个小时就能送到”。
“不得超过,不得超过一小时,果汁糖和乳脂糖尽量多装些;那里的女孩子都爱吃,”米嘉头脑发热地坚持着。
“乳脂糖倒也罢了。可是香槟干吗要四打?一打足够了,”彼得·伊里奇简直要生气了。他让铺子里的伙计削减购货数字,还要他们出示账单,总之不肯就此罢休。然而费了不少口舌他也仅仅为米嘉省下一百卢布。最后双方商定发送的全部货物不超过三百卢布。
“你们统统去见鬼我也不管!”彼得·伊里奇仿佛一下子想通了。“关我什么事?你自己的钱就自己扔吧,反正来得容易!”
“来,我的大总管,来吧,别生气,”米嘉把他拉到店堂后面的一间屋里去。“他们马上会送一瓶酒来,咱们喝一杯。跟我一起去吧,彼得·伊里奇,因为你够朋友,我喜欢这样的人。”
米嘉在一张小得可怜的桌子旁边的藤椅上坐下,那块桌布肮脏的程度简直无以复加。彼得·伊里奇将就着坐在他对面,香槟转眼就送来了。伙计问二位爷要不要来一点儿牡蛎,“绝对是极品的牡蛎,刚刚到的货”。
“去你的牡蛎,我不吃,我什么也不要,”彼得·伊里奇气呼呼地回绝了。
“牡蛎没时间吃了,”米嘉说,“这会儿也没有胃口。知道吗,朋友,”米嘉忽然动情地说,“我实在不喜欢这一团乱麻。”
“谁喜欢啦?买三打香槟请乡巴佬!这不是明摆着当冤大头嘛!”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指的是精神状态。我的内心世界一片混沌,完全是一团乱麻……。不过……这一切都结束了,用不着再烦恼。太晚了,随它去吧!我的整个生活都是乱糟糟的,必须结束这种局面。我是不是尽说些没头没脑的怪话,啊?”
“你是在说胡话,不是怪话。”
“天上的主啊,赞美你!
我心上的主啊,赞美你!
这诗是过去某个时候从我心窝里冒出来的,这不是诗,是眼泪……是我自己做的……但不是在我揪住上尉的胡子把他拖出酒店的那阵子……”
“你怎么冷不丁提起他来?”
“我怎么冷不丁提到他?没什么!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扯平了,统统一笔勾销。”
“说实话,我老是不放心你的那两支枪。”
“枪也不值一提!喝吧,别胡思乱想。我爱生活,我太热爱生活了,爱得出了格。够了!为生活,亲爱的,为生活干杯!我为什么自得其乐?我浑,但我自得其乐。不过,我也苦恼,因为我浑并且自得其乐。我为造化之功祝福,我愿意为上帝和他的创造祝福,但是……必须消灭一条可恶的虫子,不许它再爬,不许它败坏别人的生活……。为活着干杯,亲爱的老弟!没有比活着更可贵的了!没有,不可能有!为生命,为一个女皇中的女皇干杯。”
“为生命,也为你的女皇干杯。”
两人各喝了一杯。虽说米嘉情绪亢奋,注意力也不集中,但总是带着一点儿忧郁,好像有什么无法排遣的烦恼沉甸甸压在他心上。
“米沙……进来的是你的米沙吗?米沙,亲爱的,过来,你把这一杯喝了,为了金色鬈发的福玻斯,为了明天的……”
“你干吗这样?”彼得·伊里奇悻悻地说。
“你就让他喝吧,我乐意。”
“唉!”
米沙喝了一杯,行个礼,就跑了。
“将来他会记住的,”米嘉说。“我喜欢女人,我喜欢!女人是什么?地上的女皇!我心中闷哪,闷得慌,彼得·伊里奇。还记得哈姆雷特是怎么说的吗?‘我心中闷哪,闷得慌,霍拉旭……啊,可怜的约里克!’[3]也许我就是约里克。现在我正是约里克,以后是骷髅。”
彼得·伊里奇听着,并不说话,米嘉也不说了。
“你们这条狗是哪儿来的?”米嘉发现角落里有一条挺好看的黑眼珠小哈巴狗,漫不经心地问伙计。
“这是我们老板娘瓦尔瓦拉·阿列克塞耶芙娜的哈巴狗,”伙计答道,“白天她带来后忘记在店里了。还得把它送回去。”
“我见过一条跟它一样的……在团里……”米嘉在遐想中沉吟道,“不过它折了一条后腿……彼得·伊里奇,我想顺便问问你:你一生中是否偷过什么东西,有没有?”
“你问这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比如,有没有掏过别人兜里的东西?我不是说公家的财产,公家的财产人人都拿,你当然也拿……”
“去你的。”
“我是说私人的东西:直接从别人兜里、钱包里拿的,有没有?”
“有一回我偷了母亲二十戈比,那时我九岁,是从桌子上偷的。我悄悄拿了一枚硬币握在手心里。”
“后来怎么样呢?”
“也没怎么样。我藏了三天,觉得怪难为情的,就承认了,交了出去。”
“后来又怎么样?”
“自然给揍了一顿。你怎么?你自己有没有偷过?”
“偷过,”米嘉狡黠地挤挤眼。
“偷过什么?”彼得·伊里奇倒被激起了好奇心。
“偷了母亲二十戈比,那时我九岁,三天后交了出去。”说完,米嘉从座位上站起来。
“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是不是快一点出发吧?”安德烈从铺子门口喊了一声。
“齐了吗?这就来!”米嘉立刻紧张起来。“还得交代最后一件事……出发前让安德烈喝一杯伏特加!除了伏特加,再给他一小杯白兰地!这匣子(装手枪的)放在车上我的座位底下。向你告别了,彼得·伊里奇,别太记恨我。”
“明天你不是还要回来吗?”
“当然。”
“您是不是现在把账付了?”一名伙计赶紧过来问。
“噢,对了,账单!当然!”
米嘉又从兜里掏出那一沓钞票,数了三张百卢布大钞往柜台上一扔,急忙走出铺子。全体店员都跟在后面鞠躬相送,欢迎下次再来。安德烈刚喝下一小杯白兰地,干咳了几声爬到驭者座上。但是,米嘉刚要上车,冷不防菲妮娅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侍女跑得气喘吁吁,喊叫着把两只手握在一起跪倒在他脚下。
“我的大爷,亲爱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您可别伤害我家太太!是我把什么都告诉了您!……您也别伤害以前的那一位,他是最早的!如今他要娶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为了这个才从西伯利亚回来……。大爷,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您可别伤害别人的性命!”
“啧啧啧,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下到那边去可要把事儿闹大了!”彼得·伊里奇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下全明白了,这下全清楚了。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马上把枪交给我,如果你还想做一个人的话,”他冲米嘉大声说,“听见没有,德米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