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伴听(7)
甄珍本来没有义务对我作出任何解释,可能看我还有几分知识分子气质,更大的原因是想通过与我的对话堵住老人的嘴,还是对我说了如下的话:“那还是我们结婚时的留影呢,至于那些画儿,我们那口子过去是从事文艺工作的,眼下到浙江宁波经商去了……”她的话还没讲完,甄六老头怒火中烧地一拍床铺,打断了她的话喊道:“别他娘的嚼舌头了,人家魏红是知识分子家里出来的,知道啥是姓‘社’,知道啥是姓‘资’……眼下我先把原则问题丢开,就说说这些婊子般的相片,你们脏了我甄六的门风,败坏了我老红军的名声。魏红,你们家挂这些脏玩意儿吗?”
“你看,我爸爸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甄珍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是并没在老头面前让步,“这些画都是西方名画,有文化的人都一清二楚,我想你一定知道这些画是艺术品的。是吗?”
父女双方都让我判断是非,我万万想不到一个伴听的角色,会走得这么远,被缠绕到一个世纪末的故事里来,并成为没有法官名义的家庭法官。事已至此,我如果再当哑巴,还不知事态会怎么继续扩大下去,父女俩闹得不可开交呢!可是让我说些什么呢?老头子活得那么可怜,但那些画儿又非淫秽之作,我只好充当和事佬的角色:“伯伯,这屋子也没人住,画儿挂在里边,不会有人看见;再说,有些画我在美术刊物上是看见过的,不会对您的革命生涯产生什么影响的。您要是不喜欢,可以让他们摘下来,或者带到甄珍现在的住家里去,您眼不见为净也就算了。这屋里太闷,我看您头上都冒汗了,咱们还是回到客厅里说话去吧!”
“哎呀,我说魏红,你知道我为什么破门而入吗?我是因为你的一句话引起心火来的。”甄六老头猛然转移了话题,谈开了客厅橱子里妞妞的那张照片,“你不是说现在的照相技术无所不能吗,你看看我这个崽子窝里挂着的彩色画像和他们的照片,他们怎么就不知道把她娘那张照片翻拍一张大彩照,挂在显眼的地方让她娘也风光风光哩!你也看见了,至今她娘还窝窝囊囊地摆在那个橱子的角里呢!我甄六是为这个伤心。你也知道点西路军的历史,她娘原来是在大西北当了俘虏,活埋的活埋,杀头的杀头,多少女革命者都牺牲了;后来只剩下几百个女战士,从甘肃马家军手里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才逃到延安。我这两个没心肝的狼崽儿,都是在解放战争中生下来的,我骑着马行军,他们的娘一个筐里挑着一个孽种,跟在后边赶路……好容易熬到建国前夜了,她随军渡江当医护,死在长江里了。你说,他们怎么就没想想妞妞生养他们时的艰难呢?死后连一张彩色放大照片都没有,你说他们不是狼崽是啥东西!我手里眼下没有枪,有枪我真想崩了这两个狼崽!”说归说,做归做,老头子倒出他肚子里的苦水后,便开始了他的行动,举起手中的拐杖,便朝那一个个镜框打去。甄珍高喊着:“爸——爸——你疯了——”我则快步横在老人的面前,架着老人的胳膊,规劝着老头子说:“您别动这么大的火气,这会伤您的身子的。”甄六此时若同一头斗牛场上的狂牛,先把我撞倒在地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过后,墙上挂着的那些镜框,有的掉了下来,有的变成了窟窿小眼的乱纸。老人还一边挥动拐杖,一边不停嘴地骂道:“我回去就给上级打报告,把这套将军院交给街道,办幼儿园也好,让无房户搬进来也好,下岗职工办个厂子也好,就是不能让背叛革命的狼崽,占有无产阶级的果实。我建立起来的家,我再亲手砸了它,省得让街道干部进来,看见这些狗男狗女的玩意儿!”
一阵霹雳闪电过后,甄六老头已然汗流满面,他颓然地坐倒在床上。我顾不得甄珍的存在了,第一个本能动作,就是匆匆从口兜里掏出朱大夫交给我的救心丸,递到老头子手里。平日老头子是不吃药的,此时他却一张嘴把药吞了下去。是他当真感到心里难受了,还是他在火头上失去了理智?我没有时间多想,下一个我要做的是去找凉开水,让老人把药顺进肚子。甄珍走了过来,打开冰箱拧开一瓶矿泉水,送到甄六嘴边。老人用手扒开她,我上去强制老头喝了两口。他大概真到了口干舌焦的地步,夺过我手中的瓶子,一扬脖把一瓶矿泉水,都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
“爸,是我和哥哥的疏忽,妈妈的照片我们没有拿去彩扩。”甄珍脸色红晕着说,“可是爸不是不知道我和哥每天都在忙!”
老头不失时机地打断她的话:“忙于赚钱,对不?”
“爸,你的思想太陈旧了,改革开放多少年了,你还对从商看不过眼?”
“是啊,多少年了,你们就心安理得地让你娘那张黑白照片,在橱子旮旯站岗。”
“我这就拿走,去着色彩扩。然后镶外镜框,给爸送到疗养所。”
“用不着你们操心了,我身边有魏红。没有她提醒我这老糊涂,我还想不到呢!”
我做梦也想不到,我无意中的一句话,竟成了引发父女矛盾的导火引线,我的脸顿时涨红了。我算什么,一没有和甄六的血缘关系,二非甄家的远近亲属;我不过是个来打工的人,怎么能取代老人和女儿的亲情呢?因而首先对甄珍解释说:“真对不起,我不过是随便的一句话,你看……”然后我转过脸来,又对甄六老人说道,“那照片的事儿,先要翻拍,然后才能彩扩放大,再说我对照相洗相的事儿,也是一知半解,这事就让甄珍去办吧!”
“我和她要脱离父女关系。这事就交给你去办!”甄六斩钉截铁地一挥拐杖。
“伯伯,您不能这么处理事情。我的任务是伴听,不能为您办过多分外的事情。”我觉得我必须摊牌了,不然我将承担用权术诱使父女决裂的责任。当然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因为从我来到老人身边,还没有拒绝过他的任何委托。眼前的事态,已然到我必须明确表态的时候了,我已无第二种选择的任何可能。
显然我的婉拒,是出乎老头子意料之外的。他眼里闪烁出了惊愕与愤怒交织的光泽。好在甄珍还算不失聪明,她说了句“我去拿照片”,就匆匆出了这间满地碎玻璃碴子的老屋。甄六老人猛然站起身来,想去制止他的女儿,我不失机缘地走过去,把老人按在床上,并对他温和地说:“伯伯,您已然达到了启迪儿女爱他们妈妈的目的,万万不能把事情做到不留余地的地步。我看,甄珍还是听您的话并关心您的女儿,她毕竟是您身上的骨血呀!”
“放屁!”老人高声骂了一句,但还是坐回到床上去了。
我蹲下身腰,开始收拾地上的杂乱的东西。甄六用拐杖捅捅我的胳膊说:“别动,让街道的人知道,我甄六还是当年的甄六。过去怎么打仗,眼下还怎么面对资产阶级!”
我心里暗自发笑,脸上却不敢流露一丝心绪。这时,甄珍回到这间屋子里来了,她举了举那张母亲妞妞的黑白照片,然后装进她的皮包。我不失时机地对老人说道:“快到疗养所开饭的时间了,我们回去吧!”
甄珍显然对我的暗中协助十分感谢,她说:“爸,咱们到街上找个馆子,我想和爸与魏红一块儿吃一顿饭。我和爸有两个月没见面了。”
“你不是忙着赚钱吗?滚——滚——快去钻你的金钱眼去吧!”
甄珍迟疑地望着我,一动未动。
我说:“伯伯让你走你就走吧,有空多往疗养所跑跑。”
“爸,那我就先走了,公司一大堆棘手的事儿等我去处理呢,过几天我把妈的镜框给爸送过去。”她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来对我说,“你很会做事,真的谢谢你了。”
六
归途上,甄六老头像是一只放了气的皮球,靠在车子的后排座位上,疲倦地闭合着双眼。我在后视镜里,偶然地眺望老人一眼,那神情让我想到美国电影战争片中,一场血战之后和衣而卧的巴顿。以老人的现在,演绎他的过去,在战场上,他是个无畏的勇士是肯定的;但是战争的硝烟已然熄灭这么久了,他还在不懈地与这个和平年代作战,我心里不禁有点发酸。当我们离开他的家时,他忘记了锁上院门,就钻进汽车,是我帮着他用那个铁锁锁上大门的。当时我就暗暗祈祷:出门时千万别碰上街道干部,要是碰上,老头子真会把锁和钥匙交给街道的。那将使人家非常为难,不收吧,他会发火;收下吧,谁敢接将军的庭院?我虽然从没接触过军队,但我想象到当初批给他将军院落时,是会有一定审核手续的,即使要交出来,也得有相应的审批关口。到了世纪交尾时刻,北京的房子是黄金,特别这座院落地处市区的黄金地段,那么其身价就更可想而知了。
望着他似睡非睡的脸,我尽量找他与甄珍相貌上的共同点。当然女儿比老头子身量高出许多,可是那眉眼、鼻子都不乏近似之处。细想起来,那甄珍今天也挺失态的,我初见到她时,她对我还有一股子高干子弟与老板、大款合三为一的高傲之气;到头来把她初见我时的贵族风采,丢了个光腚而去。一个不知敬重母亲的人,哪怕她是天下第一首富,也是世俗中的行尸走肉。这世界的组合,真有点像玩具“魔方”,当那些方木块块,不断变换颜色的时候,人世间的一切也都随之而动。唯一不动的是甄六老头子,可是这个一动不动的人,又和即将到来的2000年的世界,有多么遥远?
“魏红,车开到哪儿了?”他睁开眼睛问我。
我说:“到城郊了,走了有一半路了。”
“停下。”
“伯伯,再要停车咱们就赶不上疗养所开饭的时间了。”
“不回去吃了,伯伯今天请你吃饭。”
我是不愿意在疗养所外多逗留的。道理很简单,中国当今的很多方面,都与他的眼睛发生冲撞,何必招老头子不高兴呢。我心里这么想的,嘴上却说出另外的理由:“伯伯,临街的馆子不卫生,现在又是夏天,我人还年轻吃坏肚子不要紧,您岁数大了,有个闪失我是有责任的。”
他如同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说了声:“停车!”
我只是把车速减缓下来,并没停车。他指指车窗外一家餐馆说道:“就去那一家吧,上边写着东北风味,我想吃东北的拉皮和小鸡炖蘑菇了。在黑鹰河摆船时,我和妞妞常常吃这些好吃的。妞妞当时年纪虽小,可是学会了做这些菜。”
我理解老人了,把车停在能够停车的路边。我和他走进临街的小餐馆,找了个临窗的地方坐下。听那说话的口音和彪形的体态,就能断定这儿的老板和进餐的食客,几乎是清一色的东北人。年轻的女老板对轿车里下来的食客,显出格外的热情:“您吃点什么?我们这儿是地道的东北菜馆,您点菜吧!”
“如果不是东北馆,我们还不进来呢!”甄六把拐杖靠在餐桌旁,便说开了东北土话,“你是哪疙瘩的人?……啊,辽河,咱们是老乡。东北人豪爽、仗义,你这老板娘,可不能赚人家的黑心钱。明白吗?”
我不失时机地插话,对老板娘说:“你叫厨师菜弄干净一点。你这位乡亲可是位将军。”
“啊呀,这可给我们的小馆增光了,我一定按这位小姐说的办。”老板娘边往后边走,边高兴地对我们说,“菜由我点吧,我知道辽河人爱吃啥东西。”
本来这是一场富有浓郁乡情的会见,假如不发生那场突发的事件,我会为甄六老人高兴的。偏偏在这个时候,有几个食客在角落的餐桌上,不知是啤酒喝多了,还是有意挑起事端。有一个面孔黧黑的东北小子,大吼了一声:“喂!怎么啤酒里喝出来一只苍蝇!老板!老板!”这一声呼叫,使小小的饭馆立刻失去了安静,刚才那位满面春风的女老板,忙不迭地跑了过去:“我说黑子,你们每次来吃饭,没有不折腾的;你要说饭菜里有啥脏东西,我们可以负责,啤酒里喝出苍蝇,那是啤酒商的事儿……”
老板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黑小子打断:“你们去买啤酒时,怎么不长眼睛?”
“你这不是难为我们吗,一箱一箱的啤酒买回来,哪能有时间打开一瓶瓶地检查呀!你这么一喊叫,不是砸我们卫生饭馆的牌子吗?行了,你也别叫喊了,就算我们倒霉行不行,几瓶啤酒算你们白喝,总行了吧!”
“啪”的一声响,啤酒瓶子在瓷砖地上开了花。啤酒沫子飞溅到食客们的身上,有几滴酒沫,不偏不歪溅到了我的脸上。我忙用餐巾纸擦了擦,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可是甄六老头的脸,顿时变得横眉怒目。旁边几个餐桌上的食客,有的也站了起来,对那闹事的小子叫道:“你他妈的砸什么酒瓶,玻璃碴子都飞到我脸上来了。”片刻之间,小小饭馆乱成一团,大有打群架的苗头。我忙对老头子说:“伯伯,社会上这种流氓多得很,您就视而不见算了,千万别动肝火。”但是这已然无济于事,老头子已站了起来,抄起拐杖离位而去。我自知拉是拉不回来老头子的,只好起个护卫的作用,用双手紧紧抱着他那条胳膊。
此时此刻那边已然大打出手,被酒瓶碴子划破了脸的人,以及他的同桌,与那个叫黑子的同桌,先是撕扯到一起,后来成了碟碗乱飞。老板娘夹在中间,浑身上下流淌着菜汤。双方的谩骂声以及女老板的尖叫声混成一团。就在这时,老头子一声霹雳:
“住手!都给我住手!”
夹在人群中间的老板娘,如同望见救星似的,随着尖叫了一声:“将军来了!将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