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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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猫碑(8)

她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把“三黑”的尸体翻了过来。昔日“乌云盖雪”的“乌云”已经变得脱落斑驳,想必那是它在和异类格斗时,被对方咬下去一块块黑毛。那袒露着的一块块光皮,标志着它曾在兽群中,有着无数次厮杀的生命历史。

“‘三黑’!”她轻声呼叫着它。

只有秋雨在低声呜咽。

“我知道了,它为什么倒在了这儿!”我为她解疑地指指山坡——山坡上是一片囚徒的墓地。矿井塌方冒顶和瓦斯爆炸的死者,以及病疾而终的囚徒,都安葬在这块向阳的坡地上。

“就埋在这儿吧!”她抬头看看,脸上流淌下来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珠。

“路上要过人的,快——”

“我回去扛把铁锨来。”

我一把拉住她的雨衣袖,告诉她说:“不必了。中秋节前两天,有个死者的家属,到这儿刚刚迁移走亲人尸骨。这个人是我们组的,我还帮那家属开棺来着呢!有个现成的坑穴。”

她抱起“三黑”,像抱着一个夭折了的婴儿,我搀扶着她的胳膊,向头顶上那块墓地弓身攀登。

没有贝多芬哀婉的哀乐声。

有的是秋雨淅沥如泣如诉。

没有多余的送葬人群。

只有和它的“三黑”名字,以及和它生生死死有关的“大黑”和“二黑”,在潇潇秋雨中为它举行安葬仪式。

穴坑太深了,坑底积了雨水。我拿出推土机般的汉子蛮力,向坑穴里填了一些干土。她比我想的还要周到,折来了一抱枯枝干草,絮在了干土之上。平日视洁癖如生命的她,此时竟然亲了亲“三黑”的血身,理了理“三黑”的猫须,然后才俯下身把“三黑”抱放在茅草枯枝之上,那神态酷似在“三黑”小时候,被她放在泥巴屋里土台上的小棉被里似的。

我这个从不爱猫的人,不禁为之潸然泪落。她没有哭出声音,但上牙把下唇咬出了血……她对着坑穴里的“三黑”喃喃着:

“是我害了你,你本该是王家的一个宠儿!”

“还有我,我也是凶手之一。”

她还要喃喃什么悼词,我对着她耳根说:“这儿不是八宝山,是囚徒的墓场。推土——快往下推土!”

疯狂!我俩同时疯了般地向穴坑填土。双手代替了铁锨,推——推——埋——埋——推下去的是囚徒的忏悔,埋下去的是我们的悲恸。

我和她终于堆起了一个长方形的土丘,又一鼓作气地搬来一块约有二尺高的青石,竖立在“三黑”的土丘之前。

我喘着气说:“碑石上该写一句墓志铭吧?”

“不。这块无字碑,还是由后人去刻字吧!”

1993年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