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法国里维埃拉宜人的海岸上,大约马赛到意大利边境的半途,立着一幢高大、堂皇的玫瑰色酒店。谦恭的棕榈叶荫凉了它泛红的正墙,一段短短的耀眼沙滩在它门前铺开。近来这里已是名流显贵们的消暑胜地,可就在十年前,当它的英国房客在四月里北行离开之后,这房子也曾几近荒废。如今附近冒出了许多小别墅,可这个故事刚刚开始的时候,从戈赛外国人酒店到五英里外的戛纳之间还只有十来幢老房子,一个个圆屋顶如片片睡莲般散落在绵绵松林间,日渐衰朽。[3]
沙滩仿如明亮的黄色拜毯,与酒店浑然一体。清晨,远处戛纳城的景象越过水面投在清澈的浅滩上,粉红的、乳黄的旧堡垒和意大利边境上烟紫的阿尔卑斯山都在海草漾开的层层涟漪中轻轻摇荡。快八点时,一个穿蓝色浴衣的男人下到海滩,撩起冰冷的海水拍打身体,一会儿嘟嘟囔囔,一会儿大声抽气,完成大串的准备工作后,跳进海里,扑腾了一分钟。他离开以后,沙滩和海湾上安静了一个小时。地平线上,商船缓缓西移;酒店庭院里,忙碌的侍应正高声嚷嚷;松树梢头,晨露已渐渐干了。又一个小时过去,公路上传来了汽车喇叭声,道路蜿蜒,顺着过去摩尔人[4]的丘陵延伸,将滨海地区与真正的普罗旺斯分隔开来。
距离海边还有一英里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小火车站,在那里,松树让位给了尘埃满面的白杨。一九二五年六月的一个早晨,一辆维多利亚式马车[5]由车站出来,驶向戈赛酒店,车上载着一位夫人和她的女儿。母亲姿色犹存,只是这姿色很快就会被凸起的青筋毁掉,她的神态安详宁静,却又透出对世情的通达,两者相得益彰。然而,人们的目光很快就会转向她的女儿,她粉红的手心里藏着魔法,面颊焕发出可爱的光辉,就像傍晚刚洗过冷水浴的孩子身上泛起的战栗红晕。她高高的美好前额温柔地向发际延展,掩入纹章护盾般的额发之下,金发深深浅浅,蓬松鬈曲好似波纹花边。一对大眼睛清澈闪亮,水灵灵的;脸颊红润自然,那是自有力的年轻心跳中透射出的光彩。她的身形微妙地徘徊在孩童时代的终点线上——她就要满十八岁了,已经大致长成,可黎明晨露般的清新仍在。
当天空与海洋在她们身后化作了一条灼热的细线,母亲开口道:
“我有种感觉,我们不会喜欢这个地方。”
“反正我也想回家了。”女孩回答。
她们愉快地聊着天,但明显都懒洋洋的,漫无目的,事实上,任何话题都提不起她们的兴致。她们期望兴奋刺激,不是为了振奋疲惫的神经,而是源于同赢得假期的获奖学童一般无二的热望。
“我们只待三天,然后就回家去。一会儿我就打电报去订船票。”
女孩在酒店办理入住手续,操着一口中规中矩却颇为刻板的法语,像是在背书。她们的房间在一楼,安顿下来后,她迈步穿过落地窗旁炫目的光亮,出门几步便来到了长长的石头游廊上。她走起路来拔背提臀,仿佛芭蕾舞演员一般。户外的火热阳光啃噬着她的影子,她退了回去——太亮了,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五十码外,地中海被暴虐的阳光一点点剥去了色彩;栏杆下,一辆斑驳的别克轿车在酒店车道上承受着炙烤。
的确,整片地区里,只有沙滩上还有些许动静。三个英国保姆坐在一起织毛衣毛袜,花样是颇费功夫的英国维多利亚式样[6],四十年代、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流行款,三人嘴里一本正经地絮叨着家长里短,严肃得像是在念诵咒语。更靠近海边还有十来个人,有的躲在条纹遮阳伞下,有的直接躺在沙滩上,涂抹了橄榄油的皮肤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与此同时,十几个孩子们离开父母兀自撒欢,在浅水处追逐不怕人的鱼。
萝丝玛丽来到海滩,一个十二岁模样的男孩刚巧从她身边奔过,兴奋地大叫着一头扎进海里。感觉到陌生面孔上投来的逼人目光,她脱去浴袍,跟着也跳进海里。闷在水里漂出几码远后,她才发现水很浅,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蹚着水费力地往前走,纤细的腿一步一拖,像是在努力对抗水的阻挡。等到水差不多没到胸口时,她回头朝岸边望去:一个光头男人正关切地盯着她,那男人架着单片眼镜,穿了条紧身泳裤,毛茸茸的胸膛高高挺起,刺眼的肚脐凹陷下去。当萝丝玛丽迎着那注视的目光看去时,男人摘下了单片眼镜,眼镜顿时消失在他滑稽的胸毛丛中,他提起手里握着的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什么。
萝丝玛丽俯身入水,以一种不甚规整的快四拍爬泳[7]游向救生筏。水涌上来,体贴地隔开暑热,钻进她的发丝间,漫过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她在水中转了一圈又一圈,拥抱水浪,翻滚嬉戏。终于到达筏子边时,她早已气喘吁吁了,可一个女人低头看向她,这女人浑身晒得黝黑,只有一副牙齿是白的。突然间,萝丝玛丽意识到自己苍白的皮肤,便掉转身,顺着水流向岸边游去。她刚一上岸,那毛茸茸的男人就冲她开了口,手里还抓着瓶子。
“我说——那条救生筏后面有鲨鱼。”他是哪国人看不出来,但说起英语来倒是带着一股子慢条斯理的牛津腔,“昨天它们在儒昂海湾吃掉了两个英国水手,都是舰队上的人。”
“上帝啊!”萝丝玛丽惊呼道。
“它们是被舰队的垃圾招来的。”
为了证明这些话只是好意的提醒,他戴上眼镜,做作地退后两小步,又给自己倒了杯喝的。
有人趁着两人说话时上下打量她,萝丝玛丽倒不觉得窘迫或是不高兴,一心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显然,沙滩上的每个家庭都已早早将阳伞跟前的一小溜领地划归己有,不断有人来回走动、聊天,营造出社区般的氛围。贸然闯入显然是非常无礼的。更高处的沙滩上到处都是鹅卵石和死去的海草,那儿也有一群人,和她一样通身苍白。他们用来遮阳的不是大沙滩伞,而是普通的手持小阳伞,显然对这地方不那么熟悉。萝丝玛丽在黑皮肤和白皮肤人群之间找到一小块空地,展开她的浴袍铺在了沙子上。
她安然躺着,先是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感觉到他们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有影子穿过日头和她的身体之间。一只好奇的狗儿将温热急促的鼻息喷在她的颈侧,她能感觉到皮肤被晒得微微发烫,能听到海浪退去时疲惫的哗哗声响。到现在,她的耳朵已经能分辨出不同的嗓音,大概知道他们在谈论某个人,轻蔑地将他称之为“那个北方小子”,说他昨晚在戛纳的一家咖啡馆里绑架了一个侍应,想要把他锯成两段。故事的提供者是一个浅色头发的女子,穿着正式的晚装,明显是前一夜穿上就没来得及换下的,因为她头上还戴着头冠,肩头还缀着一朵半蔫的兰花。萝丝玛丽不太喜欢她和她的同伴,便翻过身背对他们。
另一边,离她最近是一名年轻女子。她坐在伞沿下,正照着一本摊开在沙地上的书列清单,浴袍松松垮垮地披在她的身上,露出肩膀和后背,阳光下,褐里透红的皮肤将一串奶油色的珍珠衬得熠熠生辉。她容貌秀美,惹人爱怜,却面无表情,视线虽与萝丝玛丽相遇,却并没有看她。在她身旁,是个戴骑师鸭舌帽、穿红条纹泳裤的英俊男子;再过去是之前萝丝玛丽在救生筏上见过的女人,她察觉到萝丝玛丽的目光,回望过来;之后是一个长脸男子,有着狮子般的金黄头颅,身穿蓝色泳裤,没戴帽子,正非常严肃地对着一个穿黑色泳裤的年轻男人说话,后者无疑是拉丁人,两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捡着沙地上的碎海草叶。她猜想他们多半是美国人,却又有什么和她近来认识的那些美国人不太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戴鸭舌帽的男人是在为这群人做一个小小的默剧表演:他拖着耙子一本正经地走来走去,像是在耙除碎石子似的,神情从头到尾都那么严肃,却渐渐生出了某种难以言明的滑稽效果。这细微至极的效果渐渐放大,愈演愈烈,直到他说的每一个字眼都能引起一阵大笑。甚至连离得太远、压根儿听不清的人——比如她自己——都朝着他们竖起了耳朵。到最后,唯一不受影响的就只有那位戴珍珠项链的年轻女子了。或许是出于自我克制的端庄稳重,每当一阵欢呼响起,她就愈发凑近自己那份清单。
戴单片眼镜、手拿酒瓶的男人突然出现在萝丝玛丽上方,对她说:
“你真是个游泳健将。”
她客气地谦虚了几句。
“游得非常好。我叫坎皮恩。那边有位夫人说她上周在索伦托见过你,认出了你,她非常希望能和你见一面。”
克制住被打扰的不快,萝丝玛丽转头望去,看见那群还没晒黑的人都在等着,只好不情愿地站起来走了过去。
“艾布拉姆斯夫人——麦基思科夫人——麦基思科先生——邓弗莱先生——”
“我们认得你,”穿晚装的女子说,“你是萝丝玛丽·霍伊特,我在索伦托就认出你了,还特意跟酒店服务员打听了一下,我们都觉得你非常出色,简直完美。我们想知道,为什么你不回美国去再拍一部绝妙的好片子呢。”
他们拉开夸张的架势,挪动着腾出空间,邀请她加入。认出她的那名女子不是犹太人,只不过有个犹太名字罢了。她是那种上了些年纪的“玩家”,练就了刀枪不入的本事,能够轻易和其他年代的人打成一片。
“我们想给你个忠告:别第一天就晒伤了。”她兴致勃勃地接着说,“因为皮肤很重要,尤其是你。不过这片沙滩上似乎还有一大堆规矩,不知道你会不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