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第七卷):走进云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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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报矿(1)

一、报矿的孩子

听说803地质队来到黑羊箐扎营勘探,哨口公社的几个青年社员,从柜子里取出收藏了好久的怪石头,选了个好晴天,邀邀约约去报矿。他们听过地质队的宣传,知道群众报矿的重要性。

几个人一路走一路唱,一路笑一路闹。只有一个又黑又瘦的小男孩,孤零零地跟在尾巴上。没人找他打闹,他也不找人说话,悄没声地走着。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双显得太大了点的亮眼睛却没闲着,左右看,远近看,像是副望远镜。手放在口袋里,捏着他放牛时捡到的矿石。

到了地质队,正碰上人家休息。勘探队员们有的站成圆圈在推排球,有的在睡觉,有的打扑克,还有三个人在排练文艺节目。来报矿的社员各取所需,有人看排球,有人看扑克。王二虎和抿着嘴的男孩,远远站着看练节目。男孩不知不觉地往前钻,到了人家面前,看得入了神。后来竟手舞足蹈,比划出各种手势,嘴里念念有词。看了一会,忽然自言自语:“咳!不像!不像!”他转身准备去看打排球,被那个演坏蛋的叔叔一把抓住。那叔叔笑嘻嘻地问:“小弟,你是说我演得不像吗?”

男孩的脸一下子白了。他摇摇头就往后退,绊着一块石头,差点摔了个跟斗。叔叔一把扶住他,嘴里还在问:“说呀,怎么不说话啦?”

男孩只是连连摇头,要掉眼泪了。

王二虎赶过来,握住叔叔的手一阵摇,连声说:“他是同我们一起来报矿的。人小不懂事,同志不要计较……”

“你们是来报矿的?”叔叔高兴地问道。

男孩从口袋里掏出几块五颜六色的小石头交给叔叔。王二虎把那几个社员叫来,各人都拿出一些石块交给那位勘探队员。

勘探队员说:“感谢你们对地质工作的支持!我拿去技术室鉴定一下。”转身走了。

王二虎埋怨男孩:“你这娃娃太充狠,你管人家演得像不像!”

“我是心头在想,不经意讲出来的。”男孩小声说,“我看他表演也不像,声音也不像,我替他着急!”

“还要充狠!人家城里人,不比你高明?”

“那不见得!”男孩不服气地说。

“小石幺!你也就是跟着广播学了几首歌、看了几部电影,公社宣传队排节目去堵着门看,就敢说这种大话!人家大城市来的,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

“大城市的又怎么样?”男孩气得脸通红,“不信你考我嘛!”

“考啥?烤火?”王二虎笑。

男孩牛劲上来了,抓住大个子说:“只怕你不敢考!”

两人正在斗嘴劲,那个地质队员从背后钻身来说:“好!都让我听见了。矿石还在鉴定,他不考我来考。”

男孩拔腿就跑。叔叔一把抓住,诓哄着硬要他表演。那些玩扑克的、推排球的也都跑来跟着起哄,七嘴八舌地动员。只有一个说:“小宋,你这个调皮鬼!人家怕羞就算了嘛。”

大家越劝,男孩越往后缩。一个瘦高个社员把男孩拉到一边,小声说:“小石幺,表演就表演!不要叫人家把我们山里人看扁了!”

男孩抬眼睛看他。瘦高个趁势推他:“去!脸厚点。”

男孩看着他问:“那,演个什么呢?”

地质队叔叔说:“就演我起先……演的那个坏蛋。”

男孩眨着眼睛想了一阵,开口说:“那个坏蛋,我想他是这样——这样——这样——”一边说,一边做了几个姿势。

围着看的人哄地笑起来,又逼着他唱了首歌。有个人说:“有两下子!难怪瞧不上小宋。”

宋叔叔摸着下巴笑道:“我苦战两昼夜,才练到这火候;被他两下子就打垮了!”

“这回服了吧?”有人说。

“嗨!我早看出这娃娃有点名堂!”宋叔叔说,“所以才一定要他表现表现嘛。……叫啥名字?”

报矿的几个人争着说:“他叫冯石。”觉得小冯石为他们争了脸。

叔叔们把冯石围起,问长问短。冯石脸通红,一句话不讲。

宋叔叔说:“我们同你们区宣传队联欢过,怎么没见你?”

冯石轻轻摇头。

“那你是公社宣传队的?”

冯石还是摇头。

一个叔叔说:“学校宣传队总是吧?”

冯石埋下脑壳。

“怎么回事?”宋叔叔喊起来,“莫非你们这样的娃遍地都是,用不完吗?”

王二虎叹了口气:“他家成分高。区中学的徐老师是内行,说这娃娃条件好,几次要让他参加宣传队,上头都不同意……”

一大滴眼泪,扑地掉在冯石的鞋上。两只鞋都破了洞,露出大脚趾。

宋叔叔皱着眉头问:“高到好高?”

“他爷爷是富农。”

“还在吗?”

“死了二三十年啰!”王二虎说,“连我都没有见过。”

宋叔叔忽然跳起来,钻进帐篷,手里拿着张报纸:“省里剧团在招演员……想去考考吗,冯石?”

“我?——”冯石吓了一大跳,眼睛都瞪圆了。

“对!就是你,不是我。”

王二虎说:“莫逗他,宋同志!小石幺本来就迷这一行,莫把他逗成失心疯。”

宋叔叔说:“嗨,我讲的是真话!”

王二虎笑道:“说得轻巧哟——剧团!”

宋叔叔把垂在眉毛上的头发一甩:“他来报矿,说明思想进步;他有演戏的才能,就不应当埋没。走,冯石,我去找你家大人!”

二、胆小的妈妈

冯石的妈妈看见一个陌生的同志跟着儿子进屋,吓了一大跳。宋叔叔说了可以让冯石去省里考剧团试试的话,妈妈脚软手颤地坐到了床上,声音发抖地说:

“同志!你好心好意帮我家石幺,我们领情了。只是这种事万万做不得!”

“这是好事嘛!”宋叔叔开导,“你想,只录取几个人,就有几十个人去报名!文艺工作是光荣的事。”

妈妈说:“同志!人不比人同,金子不比黄铜。越是光荣,我们越不去争!”

宋叔叔问:“就为成分高吗?”

妈妈耳根都红了,声音也小了:“同志!说起来害羞,我家石幺可怜……”

妈妈不肯再讲,可宋叔叔偏要刨根问底,几问就问清楚了。

冯石的爹读过小学,还当过生产队的记分员。按中央文件规定农村是不搞“文化大革命”的,但忽然就不让他爹当记分员了。冯石在学校红小兵宣传队,忽然也不让领唱领跳了,后来索性排节目也不通知他了。后来爹妈也不准他和别家的孩子在一起玩了。一个唱出唱进的娃娃,几天就变哑巴聋子了。区中学徐老师看过他们小学的演出,很喜欢冯石,见他这样子,有一天在杨柳井踫见,把冯石带到宿舍里。徐老师原先就是从剧团下放来的,屋里有本大相册,都是演戏的照片,徐老师一边看一边讲,把冯石看得不肯松手。冯石回家晚了,爹妈问起,冯石照实说了,眼睛闪着光。这以后他就常去徐老师宿舍玩,翻来覆去地看相册,听了许多演戏的道理。徐老师单身汉,也喜欢有个人听他说陈年老话。

宋叔叔说:“大嫂,他们这些做法不对。你信我的话没错!”

妈妈连声说:“我们信!我们信!我们好好劳动,改造思想。”

宋叔叔皱起眉头笑:“大嫂呀!‘四人帮’早都打倒了,你不要怕嘛!”

“不怕!我们不怕。同志,聪明娃娃有的是,你就另外选一个去,我家石幺还是在家老老实实劳动……”

宋叔叔搔着脑壳苦笑,无可奈何。冯石在旁边心都要跳出胸口来。他早就被宋叔叔说动了心,真想去考考那个剧团。哪怕考不取,看看演戏拍电影的地方啥样子,看看那些演员什么样,也值得去一趟嘛!他向宋叔叔努嘴,要他出去商量办法。

宋叔叔挤挤眼睛表示明白,起身告辞。刚出门,就同冯石的爹打了个照面。他爹含糊地向宋叔叔招呼了一声,就进屋去了。

宋叔叔走出门外不见冯石,一回头,见他在窗子边招手。宋叔叔蹑手蹑脚走过去,听见屋里正在说话。

冯石妈的声音:“……你说呢?”

一个闷声闷气的嗓子:“依你。少惹麻烦!……这事有点怪:地质队的人,咋管起唱戏的事来呢?……还是小心点好!”

冯石一把拉起宋叔叔的手就跑。跑出半里路,才带着哭腔开口:“宋叔!我爹是在乱讲,他脾气不好……你不要怄气!”

宋叔叔说:“我怄啥气。可是我们咋办呢,现在?”

冯石伤心得啪啪地直掉眼泪:“大人不同意,还有啥办法?”

宋叔叔叹了口气说:“那我回队去了……”他扫兴地挥挥手,走了。

狠心走出二十步远,他回过头来,看见冯石蹲在那儿揩眼泪。突然几大步跑回来拉住冯石:“不行,小石幺!不让你去考一考,我不死心!既是报上登了广告,就说明需要这方面的人才嘛。你说呢?”

冯石拼命点头。

“那,怎么个去法呢?”

“只有靠宋叔了。”

宋叔叔皱着眉头想。搔着头皮想。走来走去想。突然说道:“有了!我们队正要派人送矿样到省里。我去领这个差事,顺路送你去考。”

“我爹不会答应的!”

宋叔叔做了个怪样:“一说就完蛋……我们先斩后奏!后果我负责。”

冯石吓坏了:“去了再说?”

“董存瑞参军就是瞒着大人的!电影看过吗?”

冯石连连点头,听见自己的心口怦怦地跳着,跟敲钟似的。

三、古怪的司机

宋叔叔按计划领了矿样,带着冯石走到公路上,并且举手拦住了一辆载煤的汽车。

司机是个小叔叔或者大哥哥。看样子不过二十来岁,却蓄着小胡子,戴着镀镍的太阳镜,穿着浅红色的确良衬衫。探出头问:“干什么?”

宋叔叔笑嘻嘻地说:“有急事去省里,请帮个忙!”

“啥急事?”

宋叔叔把肩上沉甸甸的帆布包拍了拍:“报矿——符合优先搭载规定吧?”

司机挥手赶开宋叔叔拍起来的灰尘,顺手把车门开了。

“上!”宋叔叔把冯石往驾驶室推。

冯石端端正正地坐在司机和宋叔叔中间。他听着马达威风凛凛地吼叫;看着两行高大的白杨树迎面扑来,又乖乖让到两边;看着大地、高山、深谷、小河像巨大无比的唱片,不住地旋转、旋转……兴奋得气都透不过来。

有只野狗躺在路边,忽然被汽车喇叭惊起,仓皇地叫了两声,不要命地向前逃跑。冯石拍着手喊:“憨狗快跑!憨狗快跑!”宋叔叔也被逗笑了。司机兴致上来了,开足马力向前追。那狗吓得夹紧尾巴,一声不出,撒开四条腿狂奔。足足撵了两公里,公路转弯了,那狗箭一样地笔直射出去,钻进一蓬灌木丛,惊恐地回头看看危险已经过去,这才哀哀地嗥叫起来。

冯石哈哈大笑,笑得肚子痛。司机转头问:“坐过汽车吗?”

“没有,头一回。”冯石兴奋地说。

“你帮他大忙了,小师傅!”宋叔叔笑着说,“今晚上赶得到省城吧?明天正好是报名考试的最后一天。”

“报啥名?考啥试?”司机问。

宋叔叔掏出那张皱巴巴的报纸,指着广告说:“就考这个。小师傅开快点怎么样?”

司机突然刹车,接过报纸看了一阵,问道:“他是你啥人?”

宋叔叔头头尾尾说了一遍,又说:“总算拨乱反正啰!照着‘四人帮’那种办法搞下去,不晓得还要埋没好多人才!”

司机一边听,一边掏出过滤嘴香烟来抽。听完,他忽然说:“下车!”

宋叔叔和冯石莫名其妙地看着司机。

“叫你们下车!”司机毫不客气地说。

宋叔叔以为听错了:“怎么,不去省城了?”

“车坏了!”司机跳下车,把车头盖子掀起,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不理他们。

宋叔叔跳下车去,半笑半气地说:“师傅!这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开不得玩笑哟!”

司机看着宋叔叔。宋叔叔也看着司机。对看了半分钟,司机说:“那你们往前走,我修好车来追你们。”

宋叔叔看看周围,这条公路没有岔路;看看汽车,装着省城需要的混合煤;看看车头上的车号……点点头:“好!小石幺,下车活动活动腿脚。小师傅,我们前面见。”

一边走,冯石一边问:“怎么叫我们下来了?”

宋叔叔不吭声。

走不多远,“呜呜呜”的声音传来,汽车开来了。

冯石高兴地说:“车修好了!”

宋叔叔说:“哪有这么快!这事不对头,这小伙想甩掉我们。”

冯石紧张地问:“为啥呢?我们没有惹他怄气呀?”

“晓得他是哪股筋胀?怪人!”宋叔叔车过脸去看着越来越近的汽车。

汽车开得飞快,毫无停下来的样儿。

宋叔叔说:“我们走路中间,不让它过去。”

汽车在背后不住地按喇叭。冯石吓得想躲,宋叔叔紧紧搀着他,左左右右地挡住汽车。

汽车“哧”的一声停下了。宋叔叔若无其事地大声问:“上车吗,师傅?”

司机伸出头来,恶声恶气地说:“你带人去考试,为啥扯谎说报矿?假公济私!”

宋叔叔举起帆布包:“这不是报矿是什么?顺路送个小孩去考试,又不开后门又不作弊……”

司机打断宋叔叔的话:“那你一个人上来。快点!”

“你啥意思!把这个娃儿丢在这里喂豺狗吗?”

“关我啥事!”司机把烟蒂一吐,“一个也不带,有本事你送老子去坐牢!”

冯石忍不住说:“总要讲道理嘛!”

司机根本不睬冯石,大喊一声:“让开!”引擎恶狠狠地吼起来,好像真要碾人。

宋叔叔又笑了,不过脸色发白:“老弟!你也就是开上一辆国家的车嘛,怎么就歪成这样儿了哟!石幺,走!这点路还走不断脚杆。”

他们刚刚让开,汽车就喷出一股白烟从身边擦过,卷了他们一身土,留下一股油臭味,风驰电掣地消失了。

冯石四下张望,前面是不见头的公路,后面也是不见头的公路。天边升起了火烧云,几只白项圈老鸹“呱呱”地叫着回窝,扑起一股风掠过头顶。冯石忽然觉得自己像一粒小石子,掉进了茫茫无边的大海里。他挨过去紧紧抓住宋叔叔的衣襟。

宋叔叔把帆布袋换了个肩,说:“怪事年年有,今天数第一。小石幺,走不动叔叔背你!干我这行,啥苦头没吃过呀,有啥了不得!”

“宋叔!”冯石说,“我也不怕的。”

四、清静的小店

晚上十点多钟,也就是原计划快到省城的时候,冯石和宋叔叔终于走到一个可以食宿的集镇。他们在路上淋了一场骤雨,更不用说还饿着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