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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南山之下,殷殷其雷(4)
卫士庸芮跟出来问道:“宫正君还在为那墨者唐姑果烦恼么?我们有墨家巨子之子作为人质,不怕他不回来。”孟说叹了口气,道:“不是为他。是适才在王宫中,公主命我派人用严刑折磨刺客,好为华容夫人报仇。”
庸芮道:“原来是为这事。虽说屈莫敖有妙计破案,可按照惯例,这刺客本就该送交大司败讯问,宫正君派人拷掠他,既是按律法办事,又可以讨好公主,有什么可烦恼的?”
孟说道:“可这里是屈府。你也看见了,屈莫敖是个斯文人,他是绝对不会赞成我对刺客用刑的。”庸芮笑道:“这更好办了。”
孟说道:“你有办法?”庸芮道:“宫正君就不必为这件事烦恼了,下臣自会办得妥妥当当,保管让那刺客生不如死,可又绝不会见血带伤。万一他抵受不住酷刑,招出幕后主使,那咱们就更省事了。”
孟说见他说得煞有其事,也不便问是什么酷刑,只叮嘱道:“千万别就此弄死了他。”庸芮笑道:“宫正君放心,就算刺客想死,下臣也绝不会让他死。”
次日一早,孟说还未起床,便有卫士敲门禀报,说抓到了一名形迹可疑的年轻男子。那人天不亮就在屈府外徘徊不止,不断向墙内窥测,极为可疑。
孟说匆忙穿好衣服,赶来大堂。那男子一身灰色长袍,反缚着双手,被卫士押在台阶下。
孟说道:“你是什么人?”那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臣名叫甘茂,是令尹昭阳门下的舍人。”
孟说很是意外,道:“你是令尹的门客?你来屈府做什么?”甘茂道:“这个……”一时踌躇,不愿意回答。
孟说道:“你既然是令尹舍人,该知道昨日纪山上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来屈府打探消息的么?”
甘茂虽然只是地位卑贱的食客,但却是真正的姬姓贵族,是周王室的后裔,姓姬,甘氏。他是楚国下蔡[9]人,这一带原本是蔡国的土地,蔡国被楚国灭亡后才划入楚国。若不是蔡国灭亡,甘茂原也是蔡国公子的地位。
当初周王室所分封的大小诸侯国,如陈、蔡等,要么与周天子同姓,要么是姻亲。而楚国虽然倚仗武功最终成为大国,却一直被排除在华夏诸国之外,素来被认为是蛮夷之邦。就连楚先君熊渠自己都说:“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楚武王熊通也自称道:“我蛮夷也。”
甘茂姓姬,出身比楚国国君的芈姓要高贵得多,虽然亡国已久,骨子里却还有那么一点贵族的傲气。他见孟说语气不善,很是不悦,沉下脸道:“宫正君用不着如此咄咄逼人,难道所有来屈府附近的人都是为打探那刺客的消息么?”
孟说与令尹昭阳相交不深,不认得甘茂,自然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只是见他言辞强硬,颇有气度,便命人松开绳索,道:“抱歉,这是孟某的错。那么请问甘君,来这里有何贵干?这是孟某职责所在,不得不问。”甘茂这才道:“我来找人。”
正巧媭芈和巫女阿碧一道从内室出来,媭芈一眼认出甘茂正是昨日被盗贼莫陵反诬为强盗的男子,叫道:“呀,是你。”
甘茂忙上前深深行了一礼,道:“甘茂特来府上拜访,好向邑君[10]当面道谢。”
媭芈微笑道:“有什么好谢的。你是个见义勇为的勇士,多亏你,才抓住了那盗贼,倒是要多谢你才是。”
孟说这才知道甘茂就是昨日媭芈用妙计助其脱困的男子,便不再理会。出来大门时,正遇到卫士缠子,忙问道:“可是有墨者唐姑果的消息?”
缠子道:“唐姑果至今未回到客栈。不过适才有监视的人来报,齐国质子田文动向可疑,他的心腹张丑昨晚引着一帮人从后门偷偷回到府上。那些人个个带有兵器,为首的是名四五十岁的老者。他们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田文是现任齐国国君齐威王的庶孙,其父田婴任齐国丞相,封靖郭君,权倾一时。昔日魏国被齐国名将田忌、孙膑大败后,魏襄王依附齐国,有意与齐威王在徐州盟会,互相尊称为王,打算以此来激怒楚国。楚威王果然很生气,并认定是齐国丞相田婴策划了此事。楚国随即攻打齐国,在徐州大败齐军,并出尽全力追捕田婴。田婴派门客张丑赔罪道歉,并愿意送最宠爱的太子田文到楚国为人质,楚威王这才罢休。
田文本人的来历更加奇特。他父亲田婴妻妾成群,总共养育了四十多个儿子。田文是一名并不得宠的小妾所生,刚好出生在五月初五。按照古时习俗,五月是恶月,而五月初一到初五则是恶月中的恶日。而“重五”五月初五则是一年中最恶的日子,是一年中毒气最盛的一天,阴邪之气为至极。在这一天出生的孩子极不吉利,会克父母,所以民间一般会弃而不养或另改出生日。[11]田文出生后,田婴立即交代小妾将这个出生日不祥的儿子淹死。但小妾爱惜亲生骨肉,还是暗中将他养活了。
等到田文长大后,小妾才将他引见给田婴。田婴十分愤怒,严厉呵斥小妾。田文问道:“您不让养育五月生的孩子,到底是什么缘故?”田婴道:“五月出生的孩子,长大了身长跟门户一样高,将不利于父母。”田文又问道:“人的命运是由上天授予,还是由门户授予呢?”田婴堂堂丞相,居然被自己的庶子问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便沉默不语。田文接着道:“如果命运是由上天授予,您又何必忧虑。如果是由门户授予,那么只要加高门户就可以了,谁还能长到那么高呢?”田婴无言以对,便斥责道:“你不要说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田文找机会问父亲道:“儿子的儿子叫什么?”田婴答道:“叫孙子。”田文接着问:“孙子的孙子叫什么?”田婴答道:“叫玄孙。”田文又问:“玄孙的玄孙叫什么?”田婴道:“我不知道了。”田文道:“您担任齐国丞相,执掌大权,可齐国的领土没有增广,您的私库中却积贮了万金财富,门下也看不到一位贤能之士。我听说,将军的门庭必出将军,宰相的门庭必有宰相。现在您的众多姬妾践踏绫罗绸缎,而贤士却穿不上粗布短衣;您的男仆女奴有剩余的饭食肉羹,而贤士却连糠菜也吃不饱。现在您还一个劲儿地加多积贮,想要留给那些您连叫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却忘记齐国正在诸侯中一天天失势。”
田婴闻言大惊失色,从此改变了对田文的态度,不但让他主持家政,还由他出面接待宾客,不久又将他立为自己的太子,将来继承封地和爵位。田文以庶子身份赢得了父亲的器重,可谓权略过人。然而如楚国奇人老子所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正因为田文成为田婴的太子,引起诸侯国广泛瞩目,他也因此被楚威王点名为质子,不得不离开奴仆成群、宾客如云的田宅,来到郢都,过起了半阶下囚的日子。
孟说久闻田文心计极深,心道:“田文能以庶子身份登上太子之位,手段、谋略定然远过常人。这样的人物,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有意引人注目。他在楚国的日子并不好过,让旁人抓住把柄,只会令处境更加艰难。那老者也许是他的什么人,或是有什么急事也说不准。”当即道:“暂时不要惊动他们。如果那些人再出来,留意他们去了哪里。”
缠子道:“遵命。”忙分派便服卫士去传令。
既无唐姑果下落,孟说便赶来王宫。楚威王正在燕朝与群臣商议华容夫人丧事,直到正午时才散朝。
孟说一直等在路门边,见令尹昭阳出来,忙上前见礼。
昭阳奇道:“孟宫正是在特意等本尹么?”孟说道:“是。”当即禀报了墨者唐姑果来楚国是为了助秦王夺取和氏璧一事,又道,“大王命臣务必护得和氏璧周全,而今唐姑果下落不明,臣怕他已经有所行动,特意提请令尹君留神。”
昭阳感叹道:“想不到墨者居然也参与其事,墨家当真是今非昔比。”又谢道,“多谢宫正君提醒。”
孟说道:“这是下臣分内之事。若有任何差遣,令尹君随时吩咐便是。”
昭阳道:“正好有一件事,少不得要劳烦宫正君。再过一个月就是内子的生日,本来说华容夫人新殁,就不办寿宴了。大王适才在朝上特意提到此事,说巫觋新卜过卦,王室阴气太重,要多办几场大宴冲冲晦气,命臣给内子办一场热闹的寿宴,广宴宾客,还命太子当日一定要代他来祝寿。既然是大王之命,我也不能推辞。”
孟说道:“令尹是要下臣带人协助府中宿卫么?”昭阳道:“正是此意。倒不是因为太子和其他重臣都要到场,而是宾客们一定会让本尹取出和氏璧观赏。本尹不能推辞,也不得不取出来。按宫正君所言,而今郢都城中已经有墨者对和氏璧虎视眈眈,万一还有什么人图谋不轨,本尹怕人手不够。”
孟说心道:“现在可谓是楚国的非常时刻——因为一句‘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谶语,楚国成为了天下逐捕的目标,大王病入膏肓不说,华容夫人又在纪山遇刺。可大王明知道觊觎和氏璧的人不少,墨者还算光明正大,肯将来意坦然相告,不知道暗中还有多少人蠢蠢欲动,大王居然还让令尹为夫人大办寿宴,不是有意张扬么?莫非是要引什么人上钩?”
愈发觉得国君的心意高深莫测,本有心去向楚威王问个明白,却又怕遇上那位美艳不可方物的公主。倒不是孟说害怕或是厌恶江芈公主,他只是觉得从昨夜江芈亲手为他佩带容臭开始,他就变得心乱如麻,不是他自己了。
昭阳见他默然神思,似是猜到他的疑惑,道:“若是那些图谋和氏璧的人始终在暗处,确实是防不胜防。但若有一个公开的机会,我们说不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孟说点头道:“原来是这个意思。只要有用得上下臣的地方,任凭令尹君差遣。”
昭阳道:“好。本尹还要到外朝处理公务,请宫正君明天晚上到本尹家里来,我们再好好商议一下。”孟说躬身道:“遵命。”
他原以为昭阳肯定会问起刺客一案,对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令尹,万一问起案情进展,他也不得不据实回报,包括刺客刺杀的对象很可能是太子槐,江芈公主则是目前最大的嫌犯等。却不料对方未有只言片语涉及,不由得心道:“令尹对行刺一案毫不关心,看来他并没有什么牵连。如此,太子也应该不知情。我应该及早撤回太子宫附近的卫士,毕竟暗中监视未来的储君,大大的犯忌。我虽问心无愧,一切为公,但太子心胸狭隘,万一被他知道,不仅我本人要遭殃,那些办事的卫士多半也要人头落地。”
孟说转念又道:“啊,我险些上当了,昭阳总理楚国政事军务,问及案情是他分内之事,他刻意避开不提,才更加可疑。”
在他内心深处,自然是希望江芈公主没有任何干系的。若不是唐姑果的证词,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公主其实就是杀人主使,所以他宁可主观地去怀疑太子槐一方。他深知自己的判断已然受了感情羁绊,理该退出这件案子,可他又没有勇气赶去向楚威王禀明真相——那样做的话,势必会令江芈公主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即使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月下表白只是要利用他,他还是不愿意看到她有事,至少在没有实证的时候如此。
他本是坚毅果决之人,一时心有所感,居然站在路门处愣神了许久。背后忽有人叫道:“宫正君。”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竟是南杉。
孟说狐疑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随即想到对方是自己的副手,统率王宫卫士,出现在这里又有什么稀奇,忙道:“抱歉,我糊涂了。”
匆忙离开王宫,一路赶来十里铺,希望能侥幸逮到墨者唐姑果,再度确认供词。
拐过街角,远远见到一名穿着麻衣麻裤的男子进了客栈大门,分明墨者的打扮。孟说心中一喜,急忙赶了过去。
进来客栈,却是不见唐姑果人影。孟说招手叫过店家,问道:“唐先生人呢?”店家道:“唐先生一直没有回来呀。”
孟说道:“刚刚不是才进来一名墨者么?”店家道:“噢,那是唐先生的同伴田先生。”
原来最早唐姑果是和一位名叫田鸠的墨者一起来到十里铺客栈的,但不知道什么缘故,两个人很快发生了争吵,田鸠当即离开了客栈,再也没有回来。
孟说问道:“那么这田先生人呢?”店家道:“他听说唐先生不在,就从后门走了。”
孟说急忙带卫士去追。客栈的后门即是龙桥河的码头,船只来往如梭,哪里还有踪迹?
悻悻回来大堂,正遇到那赵国人主富带着随从下楼,特意停下来跟孟说打了声招呼,这才离去。
店家悄声叫道:“宫正君。”孟说走近柜台,问道:“有事么?”店家道:“这个人……就是刚刚离去的赵国人,虽然出手阔绰,却很是可疑。他给了小人很多钱,特意向小人打听王宫的事情,还有楚国镇国之宝和氏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