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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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破戒(2)

“我不吃!”龙若若不给他好脸色看。龙瑜又吃一块,心里更迷糊了:“我果真是个和尚?”

楼下嘈杂的街市忽然安静下来,不远处走来一队人马。领头的骑着一匹健硕的棕黑马,身披红缎,拎着一杆银枪,是个将军模样的人物。他领着拖沓的队列缓缓前行,队列间有一群和尚,大概是请去做法事的。队列走近了,龙若若才看得清那人的样貌——眉宇庄严,鼻梁高挺,面颊有一分瘦削。队列里走的和尚并不是请去做法事的,他们半边脸上刺着青色的“囚”字,手上戴着木枷,脚上套着铁链,走起来“哐当哐当”响着。和尚们眼帘低垂,看起来纵使叫官兵逮了他们也不肯轻易放弃自己的信仰。双手没法合在一起,他们就两掌相对,默念佛经。押送的士兵见了,“啪”的一声,一根长鞭叫和尚们乖乖就范。

“混账东西!”“哥哥!”龙若若没察觉到龙瑜正站在她身侧,耳膜一阵尖鸣。龙瑜见了那趾高气扬的士兵,心底涌起一股怒气,把手底下的栏杆狠狠掐着。“我倒要下去问问他们,那些和尚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要遭受如此戕害!”“哥哥,你冷静一些,别冲动!”龙若若把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冷静?你叫我如何冷静!眼睁睁瞅着这些师兄弟任人宰割么!”“能说理便好,万一说不通,你怎么跟这数百兵士周旋?”

龙瑜吸一口气,冷静了一些,下去跟那领头将军说理的想法打消了,心生一计来整他。他走回桌边,端起酒壶,倒满一杯,走回悬阁上。

“赶了半日路,你也饿了,先回去吃一些吧,桌子上有素菜。”不多久,龙瑜待那将军走近了,便将酒杯一捏,寻准了时机,一甩手,酒杯飞旋着扑下。那护在右侧的侍卫听到了酒杯切裂空气的“嗖嗖”声,便将手往背后一探,紧锁了捆在背上的棍子,猛地一抽,劈手向那只酒杯打去。本以为可怜的酒杯已逃不脱粉身碎骨的命运,可那将军一个翻身,踩着马镫而起,将那侍卫挑起的棍子拨下,随即接了酒杯。杯子在掌中旋定,将军稳稳落在马上,杯中滴酒未洒。

那将军看着杯中的酒,朝着楼上高声道:“如此美酒,竟舍得丢我。可惜!可惜呀!”说罢一饮而尽,将杯子掷起。那侍卫目光犀利,早已瞧见了龙瑜,飞起身猛劈一棍,将杯子向他打去。可怜的酒杯早已在空中“叮铃铃”裂成无数瓣,每一瓣都化成利剑向龙瑜刺去。龙瑜避得及时,“利剑”纷纷嵌在木楼上。

将军双股作力,飞腾而起,踩着路边的摊子,双手往悬阁的栏杆上一攀,顺势一个转身,飞燕般跃入悬阁。他一个箭步,揪住龙瑜的衣裳,将他从悬阁上丢了出去。龙瑜“扑嗵”一声坠在地上,咳嗽两声,动弹不得了。

龙若若受了惊吓,筷子早已从手中掉落。她慌忙站起身来,顺着楼梯向下跑去。只下了一半,便听到“嗒嗒”的脚步声——那侍卫正从楼下走上来。他步步前逼,龙若若只得步步后退,直退到悬阁上,转头一看,瞧见了躺在地上的龙瑜。

“哥哥!”龙若若唤他一声。那将军贴近龙若若,用手指托着她的下巴。她已落下数滴眼泪,却倔强地把脸扭开,不去看他。“呵!还挺犟的。”

“放开若若!”龙瑜挣扎着站起身。士兵们瞧见了,跑过去制住了他。“叫若若呀!”远处奔来一阵马嘶,马蹄声朗朗如击鼓。白蒙和白沁像脱了缰的野兽,怒吼着朝这些侍卫扑来。侍卫们见过成群奔袭的野狼,却未曾见过这气势比猛虎还要汹涌的马儿,吓得腿脚僵硬,不知反抗。

将军倏地从悬阁上跃下,身上披的红缎如彩霞飞舞。他摆好架势,准备用双臂抵挡这两只野兽。

将军被白蒙和白沁拖行数十米,靴子在地上磨得“刺刺”响,直到使出全力才勉强叫它们停下。白蒙、白沁仍不服输,想要再战。只见那将军在两匹马的耳畔呓语数句,它们便忽然温顺起来,偎在他的身旁,好似他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

热闹的街市立刻鸦雀无声。路两侧百姓看到这场面,大概是惧极了,纷纷屈膝跪拜,被捕的和尚们也跟着下跪。

“放眼我大宋,居然找不到能与这两匹马儿媲美的战马。”将军抚摸着白蒙的屁股。那侍卫走到他身边轻语:“大哥,能骑上这样的马,他们两个不是地方豪绅便是官宦之子。我看既然已经给了他们一些教训,就放他们一马吧,免得惹出是非来。”

“放他们一马?”将军笑看那侍卫,“奢靡之风不治,大宋不得安!”他的神情骤然严峻起来,“把他们带回去,交给刑部审问,这两匹马儿充公。”

龙瑜心中恼火,恨那些个懦弱无能的和尚,替他们出了头,无人挺身便罢,竟也无人以声相援。

将军把这群和尚交到一个官员手里,他们被发配恩州。打道回府的路上,将军转身望着龙若若,她脸上的泪渍已经干去。“子羊,送她去沙府吧。”

“方才大哥不将她留给知府大人审讯,为何却要送去沙府?”

“雨蝶不是常吵嚷着没有玩伴么?送个千金小姐给她,让她领着雨蝶去耍。让她们做个伴,也好叫雨蝶不来缠我,耽误了国事。”

“可还没有审问过,怎么清楚她的来历?”

“呵!不用审问。你没瞧见她的手指?纤白如雪,细嫩如绸,连炊具也不曾握过。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是哪家的千金小姐。让她们两个做伴,自能玩到一处去。”

“那她哥哥怎么处置?要去带出来么?”

“这小子太过跋扈,把他丢进牢里关几天,煞一煞他的锐气,再放他出来。”

3.误入沙府

龙若若被带到一座“沙”姓府邸。沙府的大门漆得朱红,门上嵌着两只鎏金狮子头,狮子嘴里衔着青铜门环。岳子羊叩了三下门环,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开门的人着墨绿丝袍,穿戴颇为整齐。一照面,他便打起招呼:“原来是岳大人!大人驾临,怎么不遣下人做个通报,好让我出门相迎呐!”

“殿下让我送个礼来,烦请沙管家通报小姐。”

“不见老爷么?”

“殿下此礼是送给小姐的。”

“既是要找小姐,也不必通报了,大人进去吧。”

大院颇为宽阔,露天摆着数十株名贵的花木,下人的身影在花丛间攒动。岳子羊认得道,不消那管家领路。他带着龙若若绕着长廊,走过两道门,在一个小庭院中落了脚。石门上匍匐着数枝紫藤,正开得绚烂;院子里有一块花圃,其中植了百合和堇兰,都尚未露出花苞全部的娇艳的身姿,那初蕊上旋着优雅的蝴蝶。庭中央有一张石桌,上置一方珠玉棋盘。

岳子羊走到一扇镂刻着花鸟花纹的门前,敲了敲门。“子羊,你怎么来了!”屋内人应声而出。“怎么——瞧你这语气——不欢迎我?”“不是!不是!只是看你这样风尘仆仆的,是有要紧的事么?”“大哥来找你便不吃惊,我来找你就是有要紧的事。我便不能来探望你么?”“你别拿我说笑了!身上汗涔涔的,快进屋歇一会儿吧。”沙雨蝶给他倒了一杯茶饮。“我好些天都没有见到竑的影子了,出城办事了么?”“你看看你,三句不离我大哥——”“哎呀,子羊!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了!”“好好好。我就直说吧,大哥最近忙于政务,分身不暇,哪里有空来陪你!”“怎么?又要打仗了么?三月前不是才去收复汴京了么?”“没收复得了。不过如今金人又有南侵之势,大哥自然当以国事为重。不能陪你,意料之中。”“那他就不顾一顾我么!”沙雨蝶赌气似的转过身子。

“当然不会!大哥怎么能忘了你呢!我这不是替大哥给你送你喜欢的东西来了么!”他拨一拨沙雨蝶的肩膀。

“我喜欢的东西?竑送什么给我了?”她又立刻转过身来。岳子羊指着门外:“你看见外面的那个人儿了没有?”龙若若正蹲在那花圃边,嗅那堇兰淡淡的香气。“没什么特别的嘛……”沙雨蝶暗自嘀咕,嘴上却说,“真是个精致的女子,我挺喜欢,你替我谢谢竑。”岳子羊别了沙雨蝶,往皇宫里去了。今早在校场练兵时,有使者报了——龙颜大怒,召集群臣大会。

“你进来吧。”

龙若若听见屋子里的呼唤,抬头望,四周无人,便轻手轻脚地朝那屋子走去。她鼓起勇气向里走,隔着垂下的纱帘看见一个人影。

“帮我倒杯茶来。”“你——在和我说话吗?”她小心翼翼地问。沙雨蝶并不答她,只顾低头做着什么。

龙若若走到桌子边,倒了一杯茶,走向帘帐里。她一边用手撩开帘子,一边看着杯中的茶水,不让它洒出来。她将杯子递到沙雨蝶跟前,沙雨蝶接过杯子时,龙若若才打量了她——头上盘了一个松散的回心髻;眼眶有些许浮肿,但这肿却是恰到好处的,显几分慵懒姿色;双唇娇小饱实,叫人看了垂涎。她估摸她午睡初醒,需要喝些茶水来醒乏。沙雨蝶放下手里的刺绣,接了杯子,抬眼间亦将龙若若打量一番——扎一个圆髻,一双涟漪般的杏眼,脸庞格外清秀标致。

“你是竑买来的?”“竑?竑是谁?”

“你不知道竑是——哦,对了,你是太子殿下的侍婢?”“太子殿下……我没见过太子殿下。”“你既不认得竑,那他为什么把你送来沙府?”沙雨蝶重新拾起那块刺绣,埋下头去漫不经心地做着。龙若若猜她口中的“竑”便是太子,想到方才龙瑜得罪的人,不免有些胆寒。“是——是的!是太子殿下送我来的!我是新来的丫鬟,还没能见到太子殿下的面容。”

“原来是个丫鬟呐……哎呀!”沙雨蝶把手给刺了,一滴滴艳红的血珠渗出来。“怎么样!你没事吧!”龙若若关切地问。“没事,没事。”沙雨蝶将食指紧紧攥在手心,抱怨道,“好端端的却学什么刺绣……”

“我这儿有些药粉,能止痛。”龙若若从凉衫里掏出一个瓶子,掀了红布包裹的木塞,递到沙雨蝶跟前。沙雨蝶把手指送出去,她便蹲下身来,仔细替她敷着药粉。

“小姐在屋里吗?”屋外传来下人的声音。“什么事?”

“给小姐送冰镇梅汤来了。”“进来吧,”沙雨蝶瞅着龙若若给她包扎的地方,“今天怎么亲自给我来送?云雯去哪儿了?”“云雯陪老爷进宫了。——这是?”沙永将木案放在桌子上,疑惑地望着龙若若。

龙若若也望着他——一个身材中等、面容黄褐中透红的男人,这男人便是刚才开门的沙府大管家沙永。

“她是竑府上的丫鬟,方才特地给我送来的。——云雯是我的贴身侍婢,爹怎么能叫她陪同进宫呢?”沙雨蝶故意把话题扯回来。

“这我也不大清楚。——这梅汤方在冰窖里搁过,还收着凉气,小姐趁早喝了,解暑。”

“我还不渴,给她喝了吧。”她指一指龙若若。“小姐支配。”沙永说罢便要退出去。“慢着。”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你带她去‘朝凤绣坊’挑几卷丝绸,给她量身做几件衣物。”“这‘朝凤绣坊’可是京城第一号绣庄,只有老爷、夫人和小姐去得,下人怎么能去做衣裳!小姐上次破例给云雯做了几件,便挨了老爷的骂。这次却要给一个新来的丫鬟这般待遇,岂不是失了尊卑?”

“我才不兴什么尊卑礼数!爹爹怪下来也是责我,责不得你。你若是不去,我亲自带她去好了!”说罢便挽起龙若若的手臂。

“使不得!使不得!”沙永急忙堵在门口,“我去便是了!我去便是了!”“那你先去备轿。”

“小姐,还是不必了……”龙若若轻轻地捋下她的手,面相有些窘迫。“别呀!你看你身上的衣裳都穿得旧了,到了沙府还能不换几件光鲜的衣裳么?”“不必了,真的不必了……”龙若若低着头,声音细微。“是呀!是呀!换几套下人的衣裳便是了。府里搁着那么多衣裳不穿,置办新衣是徒徒浪费呀!”沙雨蝶望一眼龙若若,龙若若不吱声。“行,那就让她自己去拣吧。”

沙永瞅了她一眼,觉着这一个新来的丫鬟竟能压过他,叫他的主子如此为她倾心,心中不由得闷了一股气。

“小姐,府里近日去了一个下人,她的活——还没人担。”“谁去了?”

“劈柴烧饭的方妈。”“去哪儿了?回乡了么?”“死了。”

“死了!”沙雨蝶吃了一惊,“还不至艾年,怎么就去了?”“夜间暴毙,不知缘由。”沙雨蝶跟方妈并不亲熟,只知她是常年侍着爹爹的老丫鬟,但也不肯让龙若若去接这不祥的活计。“你看她这柔弱的身子骨,怎么能干得了这劈柴烧饭的活!耽误了一家人的膳食就不好了。”“交给我吧!我能做好的!”龙若若这一句说得坚定恳切,叫沙雨蝶也没法子替她解围,“谢小姐替我着想……我一定会尽力去做的,绝不会耽误了大家的膳食!”“那这样一来,就不用再雇一个丫鬟了,倒省了麻烦,省了钱。”沙永抢在沙雨蝶开口之前撂出这句话。

沙永领着龙若若来到西厢的厨房外。角落里堆着一堆木柴。“这些柴火要劈得极细,细得像你的手指头一样。细了,火大,饭香。”他又领龙若若入了厨房,“以后你就在那儿干活。”龙若若顺着沙永的手指,看见灶旁一个矮板凳凉凉地钉在地上,“要是想出沙府,便去向老爷、夫人请令牌。若是私自出入,被下人捉了,依家法可要论杖责!”

沙永出门去,刚呼出的那口热气儿还没凉,脑袋便又从门边攒出来。

“千万别乱走动,见不着人的地方——”他忽地一愣,“有鬼!”沙永脸色阴森,仿佛不知何时自己就会变成一只大头鬼,跳出来吃人似的。

4.龙颜震怒

大殿雄伟,片列锦衣御铜墙。天子威严,枚环银甲矗铁壁。宋宁宗坐在金銮殿上,身上着了金宝眼龙袍,髻上别一支游龙钗,“铃铃”作响,似在鸣龙威。他把腰间的雕蟾香囊紧紧攥在手中,踏一双青蛟靴来回踱步。忽然一转身,皱着眉眼道:“沙野呀沙野!怎么迟迟还造不出一个青玉瓷呢?你莫不是把朕的话当儿戏了?”

“皇上,臣不敢,臣绝不敢呐!”沙野心中没底气,眼珠子左右瞟着,似要寻倚助,“青玉瓷已经入窑,不日——不日便可成功了!”